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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


  他走出來,看到維元,呆住,他身邊有一個約三十餘歲女子,抱著個小男孩,也好奇問:「誰?」

  點光石火間,王維元明白。

  這是她父親另外一個家。

  維元覺得似有一噸磚頭落在她頭上,她頭骨被擊破,腦漿四射,又怕人見到恐怖,只得嗚咽一聲,轉身就逃,她聽見父親叫她:「維元,維元。」

  她逃上原車,趕回醫院。

  維元一直喘氣,回到急診室,忽然嘔吐。

  蘇尉文扶住她,輕輕撫她背脊,喂她喝溫水。

  維元伏在醫生肩膀上,默默流淚。

  「別哭,別哭,伯母已經蘇醒,她無恙,可是要做搭橋手術,你可以進去看她。」

  王太太睜開眼睛,「哎呀,維元不哭,維元不哭。」

  維元撲到父親身上號啕大哭。

  王太太輕輕說:「尉文,你看她。」

  蘇醫生只是微笑。

  「慰問,維元交給你了。」

  蘇尉文答:「伯母,你放心,我會照顧維元。」

  王太太這才轉過頭來,「維元,你都知道了。」

  「媽媽,媽媽。」

  「就是怕你傷心,所以瞞著你。」

  維元伏在母親身上,動也不動。

  王太太叫蘇醫生趨近,「實不相瞞,尉文,這個傻孩子趕剛發現她父親有外遇,他們已經有一個三歲大兒子。」

  蘇醫生吃驚,他只有更加同情憐惜王維元。

  王太太說:「我雖然不是新派人,卻也知道,大人的事,與子女無關。」

  維元漸漸止哭,堅強地抬起頭。

  蘇醫生點頭表示讚賞。

  這時王先生推門進來。

  維元冷冷看著父親,一聲不響。

  蘇尉文示意維元走開,他們一起走到走廊。

  維元仍然一聲不響,她的手臂緊緊套住蘇尉文的手,把他當救生圈似抓緊緊。

  「你坐一會,我進去說幾句話。」

  有人看見王維元,笑說:「記得我嗎?」

  是那個急診室看護。

  她訝異地說:「你俘虜了我們最崇敬的蘇醫生?前兩任南友呢,都不要了?」

  維元沒好氣,「這亦不是揶揄我的好時候。」

  「第一號在受傷時嚎叫你的名字,第二號央求你回到訂婚宴上,第三號是蘇醫生?你若不善待蘇醫生,我們可不放過你。」

  維元忽然覺得萬分委屈,都怪她,全世界人都責怪她,本已雙眼紅腫的她再次落淚流滿面。

  看護說:「喲,對不起,我玩笑開得太重了。」

  蘇醫生出來說:「維元,你爸媽有話同你說。」他瞪看護一眼。

  維元抹幹淚水,跟蘇醫生進病房。

  王太太說:「維元,拖了那麼久,我倆決定離婚。」

  維元垂頭。

  「我們仍然是朋友。」

  維元忽然提高聲音,「不必十三點兮兮學新派,他欺騙你出賣你離棄你,還做什麼朋友!」

  王先生說:「維元,我——」

  「輪不到你說話。」

  王太太說:「維元,他雖不是好丈夫,卻是好父親。」

  王維元哼一聲,「造成我生母如此大創傷的人,怎會是我的好父親。」

  王先生只得說:「我梢後再來。」

  維元怒火沖天,她現在明白,人怎麼會殺人。

  她平靜單純的生活起了最大變化,心境像一鍋水遇熱沸騰,又像海洋中發生海嘯,翻天覆地,要叫她粉身碎骨。

  維元用手掩臉,不敢放下,但願以後都不用看這世界。

  她母親做手術的時間到了,蘇尉文醫生親自負責。

  維元對媽媽說:「你要百分百複元。」

  母親答:「那當然,我還要抱外孫,講故事給她聽,唉,唯一難題是我不想與親家分享這幼兒,我女所生的孩子自然歸我,他們也有女兒,毋須與我爭……」

  維元只說:「是,是。」

  母親進手術室去了。

  維元到衛生間掬起冷水敷面,她買了一大杯咖啡,在休息室裡靜候。

  忽然,有人拉她衣角,維元轉過頭去,看到一個三四歲大眼睛小男孩,穿著神氣的牛仔褲,正看著她呢。

  他這樣叫她:「姐姐。」

  維元抬起頭,發覺一個少婦站在她對面,那正是她父親的新歡。

  一點不錯,小男孩正是她半弟。

  本來維元可以一手甩開小孩,可是寒窗數載,她一向自命知識份子,維元實在做不出,她不能辜負抄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子。

  況且,那小孩是那麼可愛,正一臉笑意看牢維元。

  維元輕輕問:「你叫什麼名字,上學沒有?」

  「我叫維一,讀幼兒班,最喜歡的科目是算術。」

  那樣神氣活現,維元不禁考他,「二乘二是什麼?」

  「二乘二等於四,二除二等於一,二的立方是八。」

  維元驚歎:「嘩。」

  維一有什麼罪,維一是好孩子。

  這時,她母親忽然伸手招他過去,然後,她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動作,她像日本人那樣,朝王維元深深鞠躬,然後,靜靜帶孩子離去。

  這是道歉嗎,千言萬語,純屬多餘,傷害已經造成,無可彌補,不過,她這一鞠躬,叫維元心中好過一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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