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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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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走進她的房間,在她案上有一小瓶藥,我倒了其中兩粒藥出來,用那杯水吞了。杯子還是水晶的,她的鎮靜,與我將來的鎮靜,都來自同一個瓶子,是可靠的,值得相信的。 她的房間充滿了那種香氣,她的睡衣一半垂在地上,我為她拾起來,衣料柔軟而暖昧,像她的笑,我握在手中深深嗅了一下。 從今日起,我要長大,我必須要長大,迅速地適應這個環境。我回到自己的房間,我鑽進被窩裡。我決定了,無論她有沒有回家,我還是要熟睡的。 她沒有回來,我也沒有睡著。 電話在三點鐘又響了,她沒有接聽。她人不在,她根本沒有回來。但是我仿佛聽見她的聲音一一「你在黃昏相我嗎?」她低低的聲音。 女傭人把花瓶掃得乾乾淨淨,一連三日,我獨自吃早餐。她沒有回來,她沒有留消息給我。她把整間屋子留給我,她自己不回來了。 我沒有上學,我不能夠再上學了,喬其來過一次。琉璃也來過一次。琉璃說:「這是你的生命,如果你硬是要這麼過,我也沒有辦法。沒有人愛母親是這樣愛法的。」 我完全失去了胃口,吃不下食物,我等她回來,我一定要等她回來,她一定會回來的,我是她的兒子,我是她的小寶。我翻來覆去地想,無論如何,她是愛我的,她必須要愛我,她一定會回來。 喬其又來了,帶來一大束玫瑰,他坐在我勸面,一言不發,用手支著下巴,看著那束玫瑰。上次我打爛的那只花瓶,是他送的嗎?那些玫瑰,是他帶來的嗎?我沒問他。他也沒問我,我們倆相對無言,坐了一個小時,他走了。來的時候不發一言,走的時候,也不發一言。 只是他確實等了一個小時,很明顯的,他也不知道媽媽在什麼地方。她跑去躲起來了,我知道的。 他走了才沒多久,媽媽便回來了。她穿的衣那與她離去的時候不一樣。我並沒有驚異,因為我在等她,我知道她是隨時會回來的,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,她做事這麼令人驚異,這麼叫人猜測不到,我這麼的高興見到她。 「媽媽。」我叫她。 她看上去也很快樂,她微笑。 「我到學校去接你,學校說你沒上課,」她平靜而愉快地說,隨手脫了大衣,「那很奇怪,一個好學生缺課三天,為什麼?」 我什麼也說不出。 「你還沒吃飯?」她看著桌子上的飯菜,「都涼了。」 她叫傭人盛了飯出來,連吃三碗,我從來不知道她可以吃得那麼多,而且吃得那麼快,仿佛一點心事也沒有。我看著她,吃完飯她手中拿著一杯拔蘭地酒慢慢地喝,才四點半。 她看到茶几上的花,她說:「呵,喬其來過了。」 這並不是她想說的話,她要說的話在後頭,我知道,我太知道她了。我在等,耐心地等,我已經等了三天。 「小寶,我想過了。」 「是。」 「你不能住你父親的家,我明白,你是我的兒子,我早知道你不能住那個地方,所以我不去看你,這或者是強辭奪理,但是我如果沒有能力把你接出來,去看你有什麼用呢?你是不能回去的。」 我看著她。 她說話說得很慢很慢,每一個字都經過思考似的,實在有點可怕。然後她喝一口酒,再說下去。「小寶,你也不能夠與我住,我們的想法不一樣,前幾天我們說過。我已經三十六歲了,一個女人在三十六歲的時候,應該坐下來安安心心地過日子,但是我們的生命太長,我們的青春太短。青春是什麼?小寶,你應該知道,因為你正青春。」 母親說:「我的煩惱是我不知道我會活到什麼年紀。如果上帝告訴我——『你的壽命是四十歲。』OK,我馬上結婚,為一個男人煮飯洗衣服打掃地方,懷孕生孩子披頭散髮地渡其餘年。但是你不知道,我擔心我會活到八十歲,那我以後的四十年就這麼過了?我不甘心,所以我無法轉變我的生活方式,絕對不是目前,我對不起你、我無法做到你心目中的理想牌母親。」 我點點頭。 「我十八歲的時候,我也有過夢想,我嫁你父親,只不過求一口飯吃,沒有女人懂得愛情比我更多,沒有女人比我更蠢。我非常的年輕,非常的漂亮,非常的天真,就因為如此,你父親認為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。我盡了我的力,我逐個毛錢算賬,我做了一切家務,我出去工作賺錢,我甚至為他生了一個孩子。我後悔嗎?並不,我只是不明白我是怎麼可以那麼犧牲偉大,或者是因為年輕,你不知道,小寶,年輕便是奇跡,可以做的事情是難以想像的多,難以想像的不可能,可是我都做了。」她笑,無聲的笑,「而且失敗了,從那個時候開始,我對合約的束縛有莫名的恐懼,怕簽字,我的字除了簽在卷子上與支票上,連信都不敢簽。我為什麼告訴你這些?因為你是我的兒子。當我看著你,像看見我以前做過的一件官司,打贏打輸是很難說的,一切像做夢一樣。你來與我住,我很高興,但事實說明你不能與我住。小寶,我想把你送出去。」 我猛地抬起頭。 「我到張阿姨家去住了三天,我們想了三天,我們覺得你只有離開這裡,幸虧我目前還有這個能力,小寶,請別跟你自己為難,也請別與我為難,請你答應出去念書。」 「哪兒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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