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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六


  我忽然有點哽咽,我的媽媽原來是個陌生人,我連她的方向還摸不准,我還亂發表意見呢,我真是個孩子。

  我慢慢地說:「我明天開始,還是自己乘車吧,同學會笑我。」

  媽媽微笑,「那麼你得早起來,否則就趕不及了。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她送我到學校,吻我再見,我向課室走去,迎面就來了琉璃,琉璃一見我馬上低下頭,我見到她,忽然心就酸。她待我這麼的真誠,在芸芸眾生當中,她那樣的挑選了我,那天我給她聽的話,原來有那麼重。

  我叫一聲「琉璃」。

  她微微停住腳步。

  「琉璃。」我再叫她一聲,不知道怎麼搞的,眼淚就淌了下來,我是不哭的,她應該知道,我是不哭的。

  琉璃轉過頭來,馬上掏出手絹,遞在我手中。我拿著她小小的手帕,看見手帕上還印著史諾比圖案,我心一難過,更是眼淚流個不停。她還是孩子,我憑什麼說那天那種話?她用的手帕上還印著史諾比。

  她把我拉在一個角落,低聲問道:「你怎麼了?」

  我不出聲,只是淌眼淚,心中只是悔恨。

  「你這麼大的男孩子,你怎麼可以當街哭?這麼多同學看著我們。」

  我一直低著頭。

  琉璃說:「其實……你只要打一個電話來,我是很明白的,我不會怪你。」

  我抬起頭,「我想回家。」

  「回家?」琉璃一時不領會,「為什麼?你身體不舒服?今天功課很重要呢。」

  「不是現在回家,是回我原來的那個家,我父親的家。」

  琉璃呆住了。上課鈴在這時候猛地響起來。她說:「我們上課去,放學再說。」

  我與她走到課室坐下,老師第一件事就是發卷子。分數最高的卷子發在第一,上次測驗我根本魂飛魄散,這次久久輪不到我,卷子轉至我手中時,老師抬頭看我一眼,我不出聲。

  琉璃也看我一眼,我還是不出聲,我低頭看卷子上的分數。是的,我要回家了,我不能住媽媽那裡,那裡不屬於我,我去得太遲了,即使隔五十年,我還是個客人。在父親家裡,我是一分子。至少我可以做好功課。

  我摸著卷子,一下一下的,老師接下去的課,我一句沒聽進去。我只是用手平平地摸了一下,又摸一下,我的媽媽,她與我原來是兩個人呢,我們完全是兩個人呢,自我脫離她的子宮以後,我是我,她是她了。下課時我茫然坐在課室裡,同學們都走出去小息。

  琉璃走過來,取起卷子,她看了一看,她肯定地說:「這種分數是不能拿第二次的,第一次人家以為你略有閃失,第二次就太過分了。」她的語氣那麼斷然,決定別人的事,像是她自己的事,我還是她手下的一名小卒?為什麼她的語氣跟我的媽媽一樣?是不是所有能幹的女人都一樣?是不是所有聰明的女人都一樣?

  我呆呆地看著琉璃。

  琉璃說:「不要怕,我們一起想個辦法。」

  我不是怕,我只是漸漸不相信人性了,我只是漸漸不相信女人了,尤其是聰明能幹的女人。

  為什麼琉璃不再天真活潑了?為什麼?琉璃怎麼一點不像少女?她才十七歲呀。十七歲,她怎麼不再笑了?不再跳哈騷了?不再打網球了?從什麼時候開始,她專心一意要訓練我成為她理想的丈夫?

  我需要她,我非常的需要她,非常的,但是只要她恢復以前的姿態,我把頭伏在桌子上。

  琉璃柔聲說:「不要這樣,不要怕。」

  她的聲音雖然溫柔,但是她的口氣不是這樣的,她的口氣還是命令式的。

  我沒有法子不悲哀,我惟一愛的兩個女人都有這麼強的壓逼力,使我透不過氣來。我想念我的老家,那個破舊的、沒有宗旨的地方,夏天太熱,冬天太冷,每個人糊裡糊塗,不知為什麼生下來,不知為什麼活在那裡,終於日子一天一天過去,一點反悔也沒有,因為他們不懂得這些。我的繼母,她叨著香煙,穿著充滿汗漬的羊毛衫,縮水呢褲子,破拖鞋,怡然地熨著衣服,那姿態非常悠然,像莊子的魚,誰也不知道她樂不樂。我以前以為她不快樂,但是現在誰又知道呢?

  或者我在父親家中更自在,毛巾是三毛子在街上買的,牙膏擠完了,如果還不見有新的,就用食鹽,如果習慣了,並不見得有什麼大分別。我屬於那種生活,我不見得快樂,但是我也沒有太大的悲傷,我習慣了。

  一條有P字的大毛巾一定很名貴,但如果我不快樂,如果我不快樂,又有什麼用?我的母親並不愛我,她甚至不認識我,畢竟是十六年前發生的事了,她怎麼會記得?她那時還是個孩子。

  我微弱地對琉璃說:「我要回父親那裡。」

  她吃驚地說:「不行!這怎麼可能?那個地方,床單一年半載不洗一次,沒有洗衣機,也不拿出去洗,整桶的衣服放在冷水中浸著,手指凍得像胡蘿蔔,那個原始的地方,人很快就老了。」

  我閉上眼睛。

  「你慢慢會喜歡你母親的家,開頭那幾天你不是頂開心嗎?我相信是你與她吵嘴了,是不是?別孩子氣,小小的事情怎麼可以影響大局?」

  「不,琉璃,不是這樣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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