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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然後他問:「你是小寶?」他伸出手來。

  我也只好伸出手,「是,王先生。」

  他笑,皺著鼻子,臉上一派稚氣,比我更像一個大孩子。我覺得溫暖,從腳底一直暖上去,暖上去,我媽媽也愛我,她已經告訴朋友了,她的朋友知道我是小寶,她並沒有以我為恥,她沒有否定我,她沒有把我隱藏起來,她沒有做這種事,她是一個徹頭徹尾漂亮而驕傲的人,即使她在微笑,她還是驕傲的。

  「看見你很高興。」王先生說,「我們改天再見,我還有點要緊的事。」

  「再見,王先生。」

  「叫我喬其。」他笑說。

  我點點頭,他拍著我的肩膀。

  我忽然問:「你是我母親的男朋友?」

  他想一想,「不,她是我好兄弟。」

  我詫異了,睜大眼睛,我說:「好兄弟?」

  他又笑,「你的眼睛,跟你媽媽長得一模一樣。」

  然後他走了,我替他關上門。

  媽媽的一切都是在陽光裡沾過金的,媽媽的生命像一片烏雲,可是太陽在雲後,雲鑲著金邊。

  琉璃說:「那男孩子!真奇怪,你,你媽媽,他,都長得那麼像,尤其是笑容,一模一樣,太可怕了。」她又說又笑,「怎麼可以,我太不明白,這間屋子裡進進出出的人都那麼特別。」

  女傭人笑說:「王先生是我們小姐的助手,他們是一個建築公司的。」

  女傭人叫媽媽為「小姐」,小姐忽然多了一個兒子出來,真叫人受不了。我低下了頭,喬其是媽媽的好兄弟——恐怕不止這種關係吧,誰會聽到好兄弟家一個陌生的男聲而前來調查呢?好兄弟。

  我覺得這麼寂寞,在父親的家中,我像是污泥裡長出來的蓮花,人人以讚賞憐愛的眼光看著我,到了母親家中……我只是一個眼睛像她的孩子,我覺得寂寞。

  琉璃問:「你妒忌了?不高興了?」

  我緩緩搖頭。我怎麼會妒忌媽媽,她的快樂是我的快樂,她的悲哀我不懂得,但是我只希望她快樂,只是我這個人無法在她的生活裡插足,她的屋子,她的朋友,她的美麗,甚至她的一條洗臉毛巾,我都配不上。我一點也不開玩笑。

  下午琉璃與我分手,她回家之前說:「慢慢你就習慣了。」

  下午張阿姨打電話來問我:「你習慣不習慣?」她有一張那麼冷的臉,又有一顆那麼熱的心。

  我溫習了幾個小時,一個人吃晚飯。我什麼都說「謝謝」,傭人把一切佈置得整整齊齊,我摸摸筷子摸摸碗。我奇怪父親在做什麼,像我還可以回到親生母親這裡來,繼母生的孩子們又該往什麼地方去?繼母對我並不壞,就因為如此,連愛憎都沒有,更加不像親生的母親。我的媽媽,她對我的態度,像一個極愛極親熱的人,在我頸後呵了一口氣,我有被愛感覺,但太像踏在雲上,一切隨時會消散無蹤,沒有安全感。

  或者媽媽對每個人都這麼好這麼客氣,不像繼母,繼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,可以一跤坐倒在地,拍手拍腳,眼淚鼻涕,撕胸捶肺的。媽媽永遠淡淡站在一角,標緻的,黯然的,一個美麗的姿勢,她有文化教養牽牽絆絆拉著她,不給她自由,我相信她從來沒有痛痛快快地哭過一場,她是不哭的,她的眼淚化為蝴蝶,還是那種淡藍的蝴蝶,一點不彩色繽紛。

  吃完飯我洗澡,躺在床上看書。我想到媽媽的房間去看看,但是深覺那是不禮貌的,她房間裡有什麼?佈置成什麼顏色,有多少故事?

  把書壓在胸前,我睡著了。

  自夢中醒來,因為聽見媽媽的聲音。

  她低低地在跟人說什麼,我睜開眼睛,聽到她問:「在黃昏的時候,你有沒有想我?」聲音低低的,沙啞的,並不性感,但是那種黯然留在空氣中良久。

  我側著身於靜靜地聽著,我愛上了我的媽媽。

  另外一個人是喬其,他答:「你要我怎麼說呢?」

  「回去吧,時間不早了。」媽媽說。

  「明明一一」

  「明天見。」

  「好的,明天見。」

  開門的聲音。他有沒有吻她?關門的聲音。

  過了很久很久,我以為媽媽已經睡了,又轉一個身,身上的書本落在地下。三十多歲的女人當然有資格談戀愛,我憑什麼叫她心如止水?她是不是在戀愛?像她這樣的女人,每一次戀愛都應該是簇新的。

  我歎一口氣,口渴,想取水喝,於是起床,開門,一走到客廳,看見小小的燈亮著,媽媽斜斜地坐在絲絨沙發上,見到我,她抬起頭來,微微張著嘴,沒說話。她以為我睡了,我以為她睡了,其實兩個人都沒有睡。

  她換了打扮,一件雪白真絲的唐裝男式上衣充為襯衫,一條牛仔褲,頭髮有點亂,仿佛喝了點酒,鼻頭與臉頰紅紅。

  我張嘴,想叫她媽媽。

  她說:「小寶,還沒睡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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