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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四


  當面對著一個人評頭品足,似乎真的很過份,但是我對著的是一個戲子,中國人對戲子有資格這樣做,而且我是記老,有說長道短的權利。

  不過這麼漂亮的男孩子的確少見,不但五官長得好,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氣質。我心裡想:他是什麼出身呢?好還是壞?

  我不硬瞪看他看,但是也看實瞄了幾眼。

  方導演鄭重的對我說:「玫瑰,公司要捧他,應該怎麼做?」

  我毫無猶疑的說:「登照片,照片越大越好,讓觀眾自己的眼睛看,不需要俗氣的宣傳文字。」

  導演又問:「你的報紙肯登他的照片?」

  「肯。」我笑,「一連登十天,好不好?即使老闆懷疑我收了你的黑錢,我也不出聲,怎麼樣?」

  「太好了。照片,一連十天,一個字也沒有?」

  「最後一天登名字,讀者急死了,一定記住他。」

  「玫瑰,很好,一於照你的做法。」他拍了一下桌子。

  他用手搭著方正的肩膀,「怎麼樣?」他是很得意的。

  我取笑,「謝謝姊姊呀。」我說。

  方正並不老實,眼睛裡閃著一點狡黠,「太年輕了。」他說:「怎麼能做姊姊?」

  我搖頭,「千萬別學這種油滑,一學就跟他們一樣了。」

  導演說:「不做姐姐,做妹妹也是行的。」

  我橫看看他說:「太沒道理了!導演,我是叫你方叔叔的,你怎麼倒取笑我起來!」

  「對不起,玫瑰,」他道歉,「大家說著笑,玩玩。」

  我也笑了,這此一年來,獨自在外打天下,什麼笑話沒說過?再也不忌的,然而在生人或是熟人面前,特別可以裝一下胡樣。

  上了菜,我就吃。方正坐在我對面,我就信口問:「幾歲了──我是記老,恐怕可以問吧。」

  「十九。」他答。

  「本名什麼?」

  「范家樹。」

  他一直答下去:「家裡有三個妹妹,一個弟弟。」

  「現在簽了八年合同,導演說時間太長了,改五年。」

  「拍武打片,導演說武打片就快沒落了,但是文藝片卻難找題材,太婆婆媽媽的也不好。」

  「是導演無意中看到我的照片──我參加國術比賽,才得第四,不過運氣比任何人都好。」

  他笑了。

  我看著地。答是答得有紋有路,規規矩矩,然而三句不離「導演」,紅起來導演還得看他的臉色。做戲的都這樣。我這位方叔叔也是明白人,然而拍電影終歸得用小生,可惜料子越好,越難控制。

  看看他,我覺得自己老。雖然說只廿多歲,而且又長得年輕,但是不能比,一與正直的青春比,就原形畢露了。我暗頭裡歎氣。

  他是天真的,仿佛真是早上七八點的太陽,無限春光在眼前似的,我有點喜歡他,喜歡他對世事一無所知,好好的白紙總是要染汙的,十年前我比他更白。算了,出來吃一頓飯,就帶上了這麼多奇怪的想法,無聊。

  吃完了導演還要去喝咖啡,我想推辭,一想回了家,左右也不過是睡覺,不如去散心散到底。

  到了他們出沒的咖啡座,導演碰見了一大幫熟人,一坐就坐過去了,剩下我與方正兩個人在一張圓桌上。導演老半天沒回來,像把我們忘了。

  方正不耐煩了。我含笑的看看他。天生明星材料,他會喜歡電影圈,這麼不甘寂寞,這麼愛熱鬧。

  他偷偷的跟我說:「玫瑰,我們先走?」

  「你不怕?」我笑問:「回頭你導演不見了人,會找,」

  「才不怕。」他說:「他知道我在那裡。」

  「好的。」我笑,「走吧,多坐也膩。」

  「來!坐我的車去兜風去!」他拉我起來,取出鈔票擱在桌面,我們兩個就這麼溜走了。他牽著嘴角,似笑非笑,很是動人。我總是覺得他的特色是動人心弦。

  街上的空氣很新,卻下著雨,雨是忽然來的。

  我問:「你的車呢?」街上映著霓虹燈的七彩,雨水一暈一暈,我有點心不在焉的問著。

  他有點尷尬:「就是沒告訴你,車在停車場,而且是開蓬的,現在又下雨。」

  我笑了。

  到現在才看清楚,他的西裝是深藍的。現在他還可以站在街上,三五個月之後,恐怕會圍上一堆影迷了,至少有人指指點點,不會放鬆他,他會不會想念如今的自由?

  「就這樣走一下好不好?」我問:「空氣難得新鮮。」

  「好好──你不怕淋雨?」他詫異的問。

  「不怕。」我說:「只怕導演現在窮找我們。」

  他低下頭笑了。我們一直走看,雨很細。

  「以前幹什麼?」我問他:「念書?」

  他看我一眼,「別笑我,我是修機器的。」他伸出了他的手。

  他的手很粗糙,我點點頭,欣賞他的坦白。

  「我父親開一家小小的車行,我跟他做一輩子,也沒出息。」

  我抬頭:「做明星會有出息?」

  他猶疑了一下,「至少他們給我的薪水不壞,而且他們說我會有揚名的一天。你也這麼說。」

  「是的,我沒有騙你,我見過太多的明星,誰該紅,誰該不紅,總有點分數。不要見怪,你不像車行出來的。」

  他興奮,「我希望好好的幹一干。」

  我不出聲。這是一項賭博,他贏的成數很高,但是吃這種暴起暴跌的偏門飯,還比不上守著一家小車行穩,現在跟他說,他死也不會明白,將來明白了,又來不及了。凡世事多數這樣,如今他名利心織,再潑幾盤冷水,也是徒然,我還是省點唇舌算了。

  雨忽而之間大了起來,我與他並沒有急步奔,他只是指指前面有遮蓋的地方,我們走到屋簷下去。

  他說:「這層樓就是我的家,要上去看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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