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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九


  我不出聲。玫瑰很難過,我看得出來,她有種沉著的哀傷,不過套母親的語氣:這年頭,總是哭哭啼啼的女人比較得人同情。在別人眼裡,玫瑰是不在乎的。

  我當下說:「等她回來,我們請她吃飯。」

  「好。我倒是喜歡她的,她長得好看,做人也大方,很有派頭。連蘭姨也請了來,大家聚聚。」

  聽見媽媽稱讚她,我很高興。

  找問:「剛才是怎麼碰見昀?」

  「完全無意。她與蘭姨自航空公司出來,路上碰見的,蘭姨便跟我說了說她的事。女孩子長得出眾,未必是好事,總帶點怪脾氣,如果玫瑰笨一點,也就安份守己的做人太太了。」

  但天下也得有玫瑰這樣的女孩子才好。否則都嫁了成了人的太太,我們還看什麼風景?況且不見得玫瑰就不是好妻子!如果玫瑰與我一樣年紀,我就一定去追求她。

  她走了。

  沒有回來。

  她在巴黎仿佛住定了。

  搬了幾次家,連蘭娘也沒有她的確實地址。

  然後我考到了劍橋的達爾文學院,九月就乘飛機到倫敦。

  我總想有機會見她的。

  第一個假期是聖誕節,我千方百計的向媽媽打聽到玫瑰巴黎的地址,過了海峽到法國,叫計程車直接駛到她家去,只在車子窗口遠遠的看到那座出名的鐵塔。

  天氣很冷,但陽光很好,我花了很貴的車費,找到她的門牌。她住的房子不算講究,只是一幢公寓,門口有十幾個門鈴,可見住客很雜,不過巴黎總是巴黎,房租恐怕已經非常不便宜。

  我按鈴。心跳得厲害。

  房東是一個老太太,她來開門,知道我的來意後說:「玫瑰小姐到馬賽去了。」

  我站在她門口,泄了氣,動彈不得。過了半晌才留下了字條、地址。很抱怨自己衝動,沒與她聯絡就摸了來,原想給她一個驚喜,誰知世界上的事不巧得很。

  我沒精打采的參加了一個旅行團,胡亂走了一趟就回劍橋。巴黎給我的印象很壞。

  她沒有回信給我。

  是的,王家明。兩百多個中國男孩子都叫家明,看樣子她又忘了我了。我唉聲歎氣,精神不振,沒有戀愛就生有一種失戀的感覺。為什麼她要比我大八年?

  後來我認識了很多女孩子,但是我始終在尋找著另一個玫瑰,她那天下午那種茫然與失意,比多年前的神采飛揚更為吸引。

  第一年我沒回家。

  第二年爸爸媽媽打電報來叫我回去。

  到了家,我才發覺我真長大了。我很獨立,也很冷靜,反而照顧起爸媽,他們很快樂,暑假過後,我還是要走的,到底見過父母了。

  媽媽不擔心我的頭髮長短問題。

  她很小心的問我有沒有女朋友。

  她的意思是不喜歡外國人。

  我笑說:「放心好了,帶洋味的中國女孩子我都不要。」

  我心裡只有玫瑰。

  在家那麼久,我只穿一件舊藍布外套,上面釘滿了英國各郡的徽章,都是我到過的地方,媽媽不喜歡這件破衣裳,很有意見。我一笑置之。

  媽媽喜歡給我介紹各式各樣的女孩子,我也一笑置之。我抽屜裡仍然故著那只打火機。

  我看見了玫瑰。第三次看見她了。

  這一次運氣特別好,只隔了兩年。

  我從外邊回來,蘭姨在與媽媽訴苦,我一見蘭姨,馬上想到玫瑰,馬上想到思念之苦,馬上想在蘭姨身上尋蛛絲馬跡,我不肯放過這機會,上去纏住了她。

  蘭姨先是驚奇,「呀,你長得這麼高了,」她說:「回來度假?你媽媽福氣真好。唉,我還是老樣子……玫瑰?啊,她回來了,在郊區租了間房子,專心畫畫,說專心,還不是那樣子,在法國耽了半年,再下去不得了,我把她拉回來的,叫她去散心,她大解放了,做她這個監護人,真不容易,快三十歲了,她還像孩子一樣……你想見她?我正去找她呢,你跟我一道來吧。」

  我樂不可支,開車把蘭姨送到玫瑰的家去。

  那一天很熱,她住的屋子門口有一株兩人合抱、火豔豔的影樹。唉,英國風景再美麗,就是沒有這種逼人而來火辣的感覺。

  門沒有鎖,蘭姨推門而人,一面皺著眉頭。

  玫瑰的家不像一個家。

  柚木地板很亮,鋪著一張極大極美的天津地毯,藍杏兩色,地毯一頭放著青瓷中國大花瓶,裡面插著大篷大篷的幹花,褐色的、米色的。屋頂上吊下來無數的玻璃珠玻璃球,又堆著畫、畫架子、顏料、畫布、筆,屋子裡空寬得很。

  但沒有開冷氣,熱浪是驚人的,透過露臺上的竹簾,陽光一絲一絲投在牆壁上,牆上掛著一幅字,寫得龍飛鳳舞:「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廉垂攜手暗相期惆悵

  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但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」

  我怔住了半晌。

  全間客廳可以坐的地方只有一隻大樟木箱與一張搖椅。

  蘭姨當然討厭這裡,她叫著:「玫瑰,玫瑰!」

  一陣風來,露臺上的銅風鈴、貝殼風鈴一起響了起來。

  玫瑰出來了。

  她胖了很多,但看得出是那種結實的胖,赤腳,一條破得深深淺淺打補釘的牛仔褲,一件芝土布的襯衫,沒有內衣,她豐滿的體型包在這種原始的衣服下,像重諾亞筆下的女人,臉頰是紅的,皮膚崩緊著,閃著光,濃眉下的眼睛充滿了笑,她向我們走來。

  她厚厚的黑髮束在頂上,盤成一個髻狀,插看一枝玉簪。這樣不中不西的打扮,就在她身上,才顯得奇異的美。她比兩年前反而年輕了,添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野氣。

  我難以自製的趨上去。

  她看著我,她問:「家明?你是家明吧?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她坐下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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