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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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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然媽媽會笑著跟朋友說:「家明這孩子呀,人人都說清秀。頭髮又留得這麼長,又愛穿長袖子襯衫,手腕上套只銀手鐲,遠看就像個女孩子。」 這麼多朋友,就是不見玫瑰再出現。 蘭姨只是來拜年,坐一下就走,我根本沒有機會問:「喂!玫瑰呢?」 我以為我永遠不會見她了。 但我還是見到了她。 那個下午,在一間酒店喝咖啡的地方,我又見到了她。 樂隊正在起勁的演奏,我停好了車子,走進酒店,就看見她坐在媽媽對面,左手邊是蘭姨。 我一眼就把玫瑰認出來了。 我的心驚喜地狂跳著。 剛才母親叫我去接她,我還勉強呢,沒想到一來卻見到了玫瑰。我定一定神,一步步的走過去,向著玫瑰走近,我看清楚了她的臉。 啊!仍然是那樣的濃眉,每個女人都拔眉毛,她還是留著濃眉。我注視她的臉,六年了,她一絲沒有變,一點沒有老,不過臉上的稚氣與圓味沒有了,下已略為尖了一點。她沒有變,她垂著眼,睫毛重得很的樣子,她仍然在抽煙,有點心不在焉。 她沒有抬頭。 沒有看見我。 她穿著一件絲襯衫,胸前三粒鈕子沒有扣,頸上懸一隻大大的金子十字架,襯衫外是一件猄皮外套,配猄皮長褲。她真是美。難以形容、突出的美。 認為她美的,不只是我一個人。喝咖啡的客人都朝她看。 但是她沒有笑,是不是不快樂?為什麼她會不快樂?是誰令她不快樂? 她的頭髮剪得這樣短,比我還短,低著頭,我看見她後頸是雪白的。她多久沒曬太陽了? 我興奮的看著她。六年了,我想念了她六年。我該說什麼話呢? 媽媽看見我了,「家明,過來,幹嗎傻傻的站著?」 我走過去,我忍不住低下了頭,看著玫瑰,我俯下身子柔聲問她:「你還記得我嗎?」 她抬起眼來,怔住了,她眼睛有點茫然的神色,她當然忘記在什麼地方見過我了,誰會記得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?我不怪她。 她的臉色有點不大好,心不在焉,微微蹙著眉尖。 我說:「我是第一個叫你玫瑰阿姨的人。」 她想起來了,嘴角的笑意緩緩的漾開,濺到眼睛裡去,不是十分開朗的笑,到底也是難得的。 「家明長大了很多。」媽媽在旁邊補充。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,忽然歎一口氣,「孩子長大得真快。」她說。 我在她身邊坐下。 她瘦了,瘦了很多,六年前那種小女孩式的誇張動作已經消失了。她默默的捧著一杯咖啡喝,手指是纖長的,指甲很長,沒有指甲油,一種透明的紅粉。放下杯子,她取起了煙,手有點微微一抖,她神經有點緊張──為什麼? 蘭姨與母親絮絮的數看家常。 我逗玫瑰說話。 她喝完了咖啡,叫了威士忌加冰,下午的咖啡座最熱鬧的,人來人往,煙霧迷漫,音樂混著人聲,但是我心中眼中只有一個她。 她問我,「你幾歲了?」還是平常的問題,心不在焉的。 「廿歲。」我說:「中學畢業了。」 「有什麼計劃?」她淡淡的問。 「我在考大學,最理想是到劍橋去。」我說。 「是的,」她點點頭,「劍橋很美,尤其是那條河,蒲公英種子夾在柳樹中飛揚,到處是青苔,陽光根本沒有氣力透過那麼深的綠,很美。」她像自言自語,但是又笑了。 她吸著煙,她的打火機換了,是一隻金邊鑲紫紅漆面的都彭。她用打火機很考究,她沒有一處不精緻,但是隨身卻又散著一種不羈。 我問:「你去過劍橋?」 「很多次。」她聲音是低的。 「你會再去?」我問她。 「我不知道。」她答。 我們說話的聲音很小,但是我聽得見她,她聽得見我。 我說:「你記得嗎?那一天,你游泳回來,頭髮還是濕的,坐在我家客廳,那是我第一次見你。」 「是嗎?」她儘量在想:「多少年了?我很久沒有游泳了。」 「六年。」 「你還是一個孩子呢!」她驚奇的說:「記性太好了。」 我笑著點點頭。 她說:「我那個時候大概很胖,光吃不動腦筋。」她解嘲地笑笑,「連我都不記得最什麼樣子了。」 她唱了一杯威士忌又一杯。 蘭姨阻止了她,她聳聳肩。她有心事,她不開心。她人在這裡,心根本不在這裡。 媽媽沒一會就說要走了。我沒有法子,只好站起來。 我對玫瑰說:「下次見我,你會認得我?」 她注視了我一會兒,點點頭。 我很高興,我相信她。 我開車與媽媽回家。 我問:「媽媽,我們下次請蘭姨與玫瑰吃飯。」 媽媽看我一眼,「玫瑰阿姨明天就動身了。」 我一怔,「走?去哪裡?」 「去巴黎。」媽媽答。 「去學畫?」我記得她是畫畫的。 「你記性倒是很好。不,不是去學畫,她與開頭的那個男朋友,那個姓莊的,分開了,蘭姨讓她到外邊去散散心,不過是三兩個月要回來的。」 「怎麼分開的?」我問。 「我們怎麼方便問呢?」媽媽笑著說。 「她難過嗎?」 「沒有很難過,只是有點心不在焉,大概是不開心。這年頭,也無所謂,」媽媽感喟地,「男女關係越來越平常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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