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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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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為什麼?」我問:「薪水比起你的財產太微不足道?」 她搖頭。「健康問題。」她說。 「什麼病?」 「血癌。」她很平淡的說。 「什麼?」 她看我一眼,「是有這種病的,並不是為小說中主角才發明的。」 「惡性?」 「十分。」她說:「蘇黎世最大醫院的最後診斷。」 「可以醫治?」 「把我的餘生任醫生統治?謝謝。我見過我父親,躺在手術床上切開縫好,縫好又切開,謝謝。」她笑一笑。 我不想再問下去。 「我很害怕。」她抬起頭來,「真的。」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,拍了兩拍。盡在不言中。 這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。我忽然明白她臉上是什麼,是死氣。 「進去坐坐嗎?」她問。 我點點頭。 游泳池還如舊。水平穩地漾著,偶爾落下樹葉。 她倒了兩杯酒出來,遮」杯給我。 我說:「至少你應該見見家人。」 「我沒有家人。」她說。 「朋友?」 「朋友只是開派對的客人。」 「你幾歲?」 「廿六。」 我坐在白籐椅上把酒喝光。 她好像事不關己,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她一樣,緩緩地喝著酒。我想在她的臉上尋蛛絲馬跡,但是基麼也看不出來,她臉上有種雕刻過的平靜。 她說:「人可以做的不過是好好的愛幾場。」她微笑,「但是太多人不知道身邊有些什麼。人的心理: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,當今天變成明天,昨天又是值得懷念的一天。」 我溫柔的問:「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?」 「我已做妥一切,」她微微笑,「我靜靜地在等待。」 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。我忽然覺得自己幸運,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日子。無知永遠是最幸運的。 她笑,「人類對於無知最恐懼,你知道。也許到了那一邊,我會很慶倖我可以早日離開這一邊。」 我低下頭。 「愛你的女朋友。」她說。 「我會盡力。」我說:「也許你應該知道,她一直覺得與我在一起是一種委曲。」 「事非成敗轉成空。」她推推我,笑。「什麼叫委曲什麼不?」 「疲倦嗎?」我問。 「還好。」 我輕輕把她擁在懷裡,「只一分鐘,就放開你。」 她輕笑,「你可憐我?」 我歎口氣,「我可憐我自己,如果你沒有白血病,我是否還敢擁抱你。」 「謝謝你,傑。」她說:「傑,聽著,有空常來這裡,泳池永遠是你們的。」 「謝謝。」我說:「你也聽著,你還有時間,真的」 「傑。」她把手指放在我嘴上,「夠了。」 「我明天下班來看你。」 「明天。」她點點「頭。 「你休息吧,看你,面色真是壞。」我說:「明天來看你。」 我由她的司機把我送到市區。 決定第二天去陪她。 近中午的時候,剛打算去吃飯,接到一個電話,女秘書接進來,說是有要事。 「哪一位?」我問。 「老黃。」那邊氣急敗壞。 「老黃?」我問:「哪一位老黃?」 「唉,你與莉莉來過我這裡游泳的老黃呀。」 「呵,老黃。」他找我有什麼事? 「你知道咱們家小姐?」 「知道。」我有點緊張。她找我? 「昨夜小姐吩咐我打電話給你。」他說:「小姐說你如果要與朋友去游泳,隨時歡迎。但是──」 「什麼事?」 「今早傭人叫她用早餐,她已經沒言語了,救傷車來到,她已經死了。」 我出乎意料的平靜,「在房中?」 「是的,這裡亂了很久,直到現在才想起給你電話。」老黃說:「你可知道小姐為什麼要服毒?」 「她有親人嗎?」 「有自然是有的。」她說:「前天她提早發我們薪水……管家已經通知律師了。」 我放下電話。 第二天報紙登出來,莉莉拿著新聞,目瞪口呆,她說:「我不相信!我不相信!」 我是相信的。 我甚至相信她早在瑞士已死了。靈魂僕僕的萬里歸來,出現她長大的城中,來探望故居。 我與莉莉終於分手,我並沒有聽白的話,盡我的力量,努力地戀愛幾次,莉莉不是戀愛的對象,她只是享樂的好對象。她終於到東華企業去做事,半年之後,人家說她身上被銀狐長大衣招搖過市。 假日我還開車進淺水灣道。 老黃並沒有把泳池開放。整間屋子空置著,只余幾個女傭看管。老黃開鐵閘門讓我把車子開進去,我常常看到車夫在為那輛開蓬「黑豹」打臘。 車夫對我說:「全城只有一輛,時價十五萬。」惋惜的口氣。 老黃眼睛紅紅的,他說:「小姐不喜歡我拿泳池開放,小姐不喜歡,我就不做。」 他是一個不壞的人。 而我知道什麼呢?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白玉琴,她富有而美麗,而我在遇見她的時候,她已病入膏肓。 像這樣的故事是有的吧。那一刹那的記憶長存。莉莉會淡出,她不會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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