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藍這個顏色 | 上頁 下頁 |
十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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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次在雜誌上看到她的作品,總默默心酸,不不,我不要沾她的光。 我也不要沾國香的光。 我當下淡然的說:「替我多謝王醫生。」 國香剛欲勸我幾句,王醫生會同主診醫生已經過來,兩個人都重申為我動手術的日子。 我把面孔轉向窗外,心頭一陣麻木。 怎麼會是我呢?真要命。 我必須維持鎮靜,我不能出醜。 當下咳嗽一聲,同國香說:「你這個大忙人回去吧,這期我恐怕要脫稿了。」 「你趕我走?」國香不置信。 我無奈苦笑,以前每次都是她暗示我離開她的辦公室,莫阻她辦公,以前總是不識好歹,苦苦歪纏。 怎麼我忽然識相起來? 「這樣吧,你叫人替我帶書來看。我要溫習衛斯理全集。」我強顏歡笑。 忽然這麼懂事,使國香更為震驚。 她看看表,「我要回去開會,小陳,要不要我代你通知什麼人?」 「沒有人。」 「真的沒有?怎麼可能?」 平日她一定以為我憤世嫉俗,其實我說的都是實話,並無誇張,時窮節仍見,她今日該明白了。 「真的沒有。」平日又不耐煩四處請吃飯,歌功頌德,搖旗呐喊,聯群結党,如今滿天烏雲,哪裡找朋友去。 國香臉上露出惻然神情。 我立刻說:「但我有你,知己貴精不貴多,當我說我有一個朋友,我真的有一個朋友;當其他人說他們相識遍天下的時候,可能一個真朋友也沒有。」 嘩,說罷立刻佩服自己,怎麼說出這麼精警的話來,動人肺腑。 國香立刻感動的握住我的手。 「明日我再來看你。」 我替她拉開門,送她出去。 我的心境平靜下來,奇怪,平日的急躁煩愁反而一掃而空。 我看著醫院花園中的紅花綠葉,忽然愛惜起這個世界來,也連帶痛惜自己。 我貪婪的深呼吸。 呵這具可愛可憎的臭皮囊,長得這麼大,跟我這些年,如今出了大毛病,倘若醫不好,我就得捨棄軀殼而去,我的靈魂是否會得成功地脫離肉體,優悠地飄入極樂世界? 我用雙臂緊緊抱住頭,深切地恐懼使我戰慄冒汗,我怕,我怕未知,我喘氣我悲哀。 我這個笨人,在健康的時候竟把時間胡亂浪費:抱怨,吃酒,鬥嘴。 我甚至沒有好好寫東西,天天只在報上塗兩個專欄,如寫狂人日記,有哪個同文略為使我不滿,我便把他踩到陰溝裡不得超生。 我已有三年沒出單行本了,把所有寶貴的時間花在自尊自大上面,日日訴說懷才不遇。 現在好了,什麼都不必擔心。 奇怪,我居然靜坐思起己過來,怎麼會?開了竅?這倒是好現象。 看護親切的照料我。 我第一次發覺白是這麼美麗的顏色,她的制服漿熨得無瑕可擊,工作態度嚴肅得令人敬佩。社會少了白衣天使該怎麼辦?少了個三流,OK,四流作家,樂得耳根清靜。 真覺得卑微。 肚餓了,服藥,清潔身體,我都默默忍受,一句話也沒有。我像是傻了一個人似的,從前聽到一隻不合耳的時代曲,都可以嘩喇嘩喇地不平則鳴。 現在有個大題目壓在眼前,哪裡還有空去管芝麻綠豆的小事情。 第二日,國香給我帶來畫冊。但醫生不准看。 我簽字同意手術。 國香很焦急,王聰明醫生很沉著。 王聰明很好,做醫生做得這麼久仍然維持人性,沒有把一切病人當砧板上的肉,實在難得,他有一句說一句,沒有職業上的浮滑。 只有這樣的人,才配得上常國香。 我很覺安樂。 原來社會失去我,一點損失也沒有,怎麼我以前一直沒有想到。 我同兩位醫生說:「手術結果如何,請儘快通知我。我並不是個勇敢的人,我怕得不得了,但我想我可以接受現實。」 醫生們點頭贊許。 國香將臉蛋埋在掌心中。 我輕輕拉開她的手,「化妝全糊掉了。」 她疲乏的說:「小陳,沒想到你平日裝瘋裝得那麼象,真沒想到原來你的真面目這麼沉著勇敢。」 我? 我訝異得說不出話來。國香對我一向抱啼笑皆非的態度,她怎麼會稱讚我。 「我錯了,我不該一直把你們當活寶。」她雙目潤濕。 看護已替我作好準備,一針麻醉劑下去,說時遲那時快,我愉快、鎮靜地失去知覺。 恢復知覺,口渴難當,我呻吟,只覺全身細胞沒有一個不痛得裂得開來。 唉,有事方知健如仙,我要說話,一個字也哼不出口,可見言情片中病人臨終獨白半小時是多麼無稽的安排。 忽然覺得有汁滴在唇邊,我如獲瓊漿玉液。 有人跟人說:「用力擠檸檬。」 檸檬?怎麼不覺酸? 喝咖啡加四粒糖的我怎麼不怕酸? 我張不開眼睛。 「小陳,小陳。」 「別叫他,讓他休息。」 我昏昏沉沉的又墮入黑甜香,渾身疼痛也暫且不去理它,真折墮,平時乘長途飛機都怨得樹葉落,唉,你瞧瞧今日。 真正的清醒,又活隔了多久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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