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藍這個顏色 | 上頁 下頁 |
十三 |
|
我說:「我阿姨很有辦法,在美國教烹飪,拉我媽一把,她就不怕無聊,我媽很會做北方菜,什麼素餃子,糖醋魚,把洋人嚇得一愣一愣。」 徐伯母說:「唐人可以做的,不過是這些。」 我笑,「不然還硬碰硬,有幾個貝律銘。做做幸運曲奇混口飯吃,已經彩數很高。」 「本來你也可以跟阿姨。」 我想起林小姐的話。「我自己闖。」 「志鵑,平日看你嬌滴滴,急難時倒是不亂。」 元震對我這樣冷淡,我也亂了陣腳,修養固然是逼出來的,鬥志何嘗不是,我都沒有退路,只得勇往向前。 假期父親叫我回去撐場面,被我推卻,「我要去旅行。」 「去哪裡?」 「去歐洲。」 「那麼冷。」 「夠味道。」一到比較長的假期,所有單身的離婚的孤寡的人士全都往外撲,免得守在家中觸景傷情,百般無聊,狀若瀟灑蒲儷,實際上有苦說不出,不需三五七年便都成為旅遊專家,所以著書立論。 我也不例外。 可是元震卻留住我。 「我有話要對你說。」 「現在為什麼不說,或者可以等到我回來再說,不過去十天。」 「去什麼地方?」 「滑雪。」 「十天?別老土了。跌斷腳十天太多,學滑雪一年卻太少。」他很急躁,「我真的有話要同你說。」 「這話這麼厲害,要說十日十夜?」 「是,很重要。」 「你要同我攤牌是不是?」我笑問:「不用這麼複雜呀,三言兩語可以說完。 他沉悶下來,臉上出現非常痛苦的神色,額角上的青筋湧現。 咦,這是什麼一回事? 照說這種時代,誰也不會深覺負了誰一生,背這種黑鍋上身。為什麼他耿耿於懷? 我說:「行李準備好,不過好吧,」我想他說這番話,要作內心門爭,成全他何妨。 「這次再不說清楚,恕無下回。」 元震握著我的手,越收越緊,手指節都發白,我要掙脫,他才似虛脫般說:「對不起,志鵑,對不起。」 「元震,我與你之間,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,你何必吞吞吐吐,兩人都生活在懸疑中。」 「我父母想我同你結婚……但是……我要走了。」他自己拉開大門,又轉頭,我會來同你解釋,我先走。」 他終於肯關上門走,我倒覺得痛快。 這是我一生人第一次為人犧牲,訂妥的飛機票都要退掉,也絕對是最後一次犧牲,天天大平賣任你再努力也當是稀疏平常。 我心像是蒙著一層霧,人際關係已經夠曖昧,誰敢問清楚:你為什麼害我、你為什麼恨我、你為什麼踩我,你為什麼中傷我這種問題,無論是同事朋友親戚間,都很累很含糊地活著。 現在與愛人也得這樣相處在雲裡霧中……你猜猜我的心事,我打打你的啞謎,真累壞人。 這簡直是折磨,難怪母親要早早脫離苦海。 我開始有點恨張元震,無端端給我惹煩惱。 我努力控制自己,恨意一生,綿綿無絕期,終陷苦海,一個女人切忌患秦香戀症候,天天對牢鏡子問:我這麼美這麼聰明卻這麼薄命,為什麼。這一問保管把所有親朋戚友問完為止。 做人從頭旺到底是很難的,從頭衰到底更難,嘗到甜頭要回頭,我與張元震曾經度過那麼溫馨的七年,沒有他,日子也是要過的,但沒有他不會充滿回憶,恨是沒有用的。 我的氣漸漸平下來,四肢也跟著鬆弛。 有人使勁的按鈴,我去開門。門外是徐培南。 這麼冷的天氣,他仍然短褲球鞋,不修邊幅。 「你嚇壞人!」他惱怒的指到我鼻子上來,「我媽約好你來吃飯,結果人不見,電話不來,打過來又沒人接,你幹麼?」 「我一時想不開,欲尋短見。」我強笑。 他倒是一呆,悻悻說,「你倒是學會了說笑。」 「我現在什麼都會,你看我多邋遢。」我張開手,叫他看我,忽然之間,心酸鼻子酸,雙眼一眨,眼淚忍不住淌出來。 我一個轉身,非常敏捷,像人家跳華爾滋舞那樣,背著他。 過一會兒我開亮燈。 「怎麼不用暖爐?凍死人。」他搓著手。 「你可以加毛衣,誰叫你才穿一件布衫。」 「藍志鵑,你還學會吵架。」他微笑。 「來,上我們家吃去。」 「我這下子再也沒精神。」 「別這樣好不好?」他很明白我的心意,「你父親不會見到你,徐藍兩家不同門口,忘記了?」 我不出聲。 「何必恨一個老頭子,他除出是你的父親,他還是他自已,他有權選擇他的生活方式,你要明智點。」 「算了,也不用換衣服,這麼一團一塊的,倒是與我合襯。」 「不行。」我拉著衣襟。 「已經開飯,你一搞六十分鐘,那怎麼行,況且你會著涼。」 他一手把我自屋里拉出門外。 有時候碰到粗人也有好處,快刀斬亂麻,不必婆媽。 徐家吃火鍋,有我最喜歡的蛋餃及粉絲。我吃這種東西可以吃很多,又穿著沒有腰頭的衣裳,益發像個饑民。 也顧不得這許多。 徐伯母笑問:「志鵑今日胃口真好,有沒有胖?」 「沒有,體重一樣,」我說,「但身體面積大許多。」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