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靈心 | 上頁 下頁 | |
二十四 | |
| |
豆苗揉著酸軟大腿不再說話。 雨勢越來越大,豆苗站在窗前呆視街景,阿姨在沙發上盹著,一名看護走近:「李醫生叫我出來同你說一聲,手術進度良好。」 豆苗點頭。 「只有女兒才會為父母健康愁眉不展,兒子們通常只為岳父母擔心。」 子駒驚醒:「手術怎樣?」 看護過去同她說話。 豆苗到樓下去打了幾通電話。 助手告訴她:「三谷君有急事趕回東京,他找不到你,心急如焚,此刻他已登上飛機,真沒想到幾件事軋在一起發生。」 他與她,在這個時候,劃上句號。 「你放心,診所有我,好好照顧伯母。」 豆苗這時才用紙杯盛了一杯沙濾水喝,只覺水又酸又苦,這當然不是水,是她味覺神經混亂。 她到衛生間漱口洗臉,看到一名少婦獨自哀哭。 豆苗轉過頭去,對秀麗的她這樣說:「不必擔心,你孩子雙眼會得完全複元。」 少婦抬頭訝異地問:「你是醫生,抑或看護?」 豆苗拍拍她肩膀:「已更換眼角膜的他視力會與常人無異。」 「呵,」少婦略為心安,「謝謝你。」 「你家人在等你,別嚇著他們。」 「是,你說得對。你呢,你家人有病?」 豆苗黯然:「是家母。」 這時,周子駒推門進來:「豆苗,快來,她蘇醒了。」 豆苗連忙趕出去。 母親只能與她輕輕握手。 阿姨回去休息,豆苗一直守在床邊,她手上拿一本小書閱讀,看護進來看見,「好小一本書,叫什麼名字?」 「作者來頭甚大,史坦培克的《珍珠》。」 看護說:「我看過他的《伊甸園東》。」 「這部小說寫得很濫。」 看護說:「你媽媽醒了,要同你說話。」 豆苗連忙伏過去:「媽媽,豆苗在這裡。」 周子允叫女兒把臉貼到她臉頰上,愛憐地喃喃說:「跳舞臉貼臉。」 這是豆苗幼時母親與她玩的遊戲,豆苗不禁淚盈於睫,手術後麻醉藥性未過,母親對時間空間有點混淆。 豆苗怕觸動她的傷口,只是輕輕撫摸母親面孔。 周子允點點頭,示意要喝水,看護把吸管給她,她似乎完全蘇醒了。 豆苗跪到床邊,在母親耳邊輕輕說:「媽媽,恕我無禮,但請告訴我,我是否一個領養兒。」 周子允睜大眼睛,眼神晶瑩溫柔,她不假思索地答:「傻孩子,你當然是我親生兒:十月懷胎,眠幹睡濕,供書教學,這個時候,怎麼問起這種話來?」 她像是在二十年前就知道豆苗會提出這個問題,一早準備好臺詞,練習多次,到應用的一刻,流利地演述一遍。 周子允低聲說下去:「每一天都擔心:女兒在學校開心否,測驗會得做嗎,中飯吃得可好……」這些都是事實。 豆苗抱住媽媽,落下淚來。 子駒推門進來,看到她們母女絮絮說話,松一口氣。 她已換過衣服,對豆苗說:「我來輪更,去,你回去梳洗。」 豆苗點頭離開病房,走出走廊,正值晨曦,天濛濛亮起,走廊本來靜寂無人,她忽然聽到有人叫她:「周豆苗來了,周小姐,請留步。」 豆苗轉過頭去,只有一小隊共五六個穿著醫院制服的男女圍上來:「周小姐,」他們紛紛低聲問,「我還有沒有救,我能醫得好嗎?」 豆苗電光石火間明白到他們身份,卻不覺害怕,她輕輕站住。 「周小姐,請幫幫忙。」 豆苗看著他們盼望眼神,鎮定地說:「回去,回去與親人好好說再見。」 他們一聽,有人哭泣,有人太息。 豆苗溫和地說:「別招致不安,回去吧。」 那一小隊人緩緩垂頭散開。 豆苗累極在一張長凳上坐下,閉上雙眼,用手掩住面孔。 身邊忽然有個聲音說:「你也看得見他們?」 豆苗跳起來:「你是誰?」 「李榛醫生,記得嗎?」 「李醫生,你嚇我一跳。」豆苗定定神,看著他,「你也看得見?」 他點點頭:「有時經過走廊,我戴上耳筒聽音樂,那就聽不到他們請求。」 豆苗惻然:「你是醫生,一定飽受驚擾。」 「你呢,你又怎樣應付日常生活?」 「我從不與外人說起。」 「睡得可好?」 「時時被夢境嚇醒。」 「睡前喝一杯蜜糖水會有益處。」 兩人同病相憐,忽然投契,豆苗像是一個異鄉人,忽然遇到舊時近鄰,一時像是有說不完的話。 她對她同類說:「李醫生,有機會我想與你多談談。」 他笑著點頭:「這是我名片,隨時找我。」 「李醫生,家母——」 李醫生按住她的手,他雙眼露出智慧晶瑩的神色:「在世上我們必須盡力。」 豆苗不由地緊緊握住李醫生的手。 李醫生沉默地陪了她一會兒,但是醫院擴音器叫他的名字,他說聲再見,匆匆趕去工作。 豆苗並沒有回家休息,她回到獸醫診所,只見擠滿了急診貓狗。 豆苗手揮目送,立刻替它們診治,一對白兔肯定失救,她說:「有人喂它們喝啤酒,這叫虐畜。」 那家長抗議:「大飯店有道菜叫酒燜兔肉。」 |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