藍襪子之旅(7)_亦舒

七

　　頭進去了，肩膀比想像中寬，卡在孔口。

　　可信吃驚，人人說她纖細苗條，這麼年來，她居然相信了，事實並不如此。

　　看護看到標緻女教授鑽地洞救人，不禁感動。

　　她說：「側膊。」

　　可信依言借位，果然，勉強鑽進，只見鄰房沒有開燈，一片黑暗，她用臂力撐著慢慢爬過，臂位不太大，擠逼一下，順利鑽過。

　　她反過身子說：「兩大杯熱咖啡，多奶，多糖。」

　　「敬請小心。」

　　可信雙目漸漸習慣黑暗，她想一想，先走到門前，輕輕開鎖，然後四周找人。

　　她看到他蜷縮在一個角落，像是盹著，聽見可信腳步，驀然醒轉坐直。

　　可信一步步走近，到他身邊，蹲下，看著他清臒憔悴面孔。

　　他綠色手術衣上還沾著血漬，此刻鐵質氧化，已變得焦黑。他雙眼佈滿紅絲，眼神空洞，但這時他也看清可信，他認得她，她來了。

　　他心緒緩緩復活，是，是這張象牙雕塑般面容，适才在絕望中他叫出她的名字，沒想到她真的會走這一趟。他思維漸漸集中，有絲羞愧心酸，他怎麼會做出如此誇張的事來。

　　關在房裡有多久了？大抵不止兩三小時，外邊有人叫他名字，叫他開門，一宗手術失敗，還有其它病人需要他。

　　這時看護送進兩杯咖啡，可信取過，一人一杯。

　　啊口渴，那年輕醫生一口氣喝大半杯。

　　可信坐到他身邊，學他那樣，盤著腿，背靠牆，她倆肩並肩，沒說一句話。

　　同是天涯淪落人。

　　她把頭靠在他肩膀，彷佛也得到些許安慰。

　　世上傷心事實在太多。

　　可信握著他的手良久。

　　不知過多久，敲門聲再度響起，「林醫生，言教授，可以進來否？」

　　可信抬頭看著他，他點點頭。

　　兩人一起站立，可信拉著他的手，打開門。

　　門外人鬆口氣，「好了好了，大家散開，分頭工作。」

　　可信輕輕擁抱林醫生，她仍然對他沒有印象。

　　當然，今日以後，她不會忘記這個人。

　　中年醫生過來致謝：「謝謝，謝謝。」

　　看護也說：「請代為保守秘密。」

　　可信點頭，他們扶著林醫生離去。

　　她突覺腰酸背痛，一看腕表，發覺整整三小時已經過去。

　　那儲物室簡直是個洞天。

　　那天以後，林醫生並無再與她聯絡。

　　大抵看到言可信真人，有點失望，更或許覺得在該種尷尬情況見第一次，以後很難約會。

　　他不是可信喜歡類型，可信喜男人身上有肉。

　　整個春季就這樣過去。

　　滿校園開遍鮮紅勒杜鵑，這花紅色部分其實是葉子，花是中央奶黃色一點芯。

　　有一年到意大利南部，是卡普利島吧，樂政在街邊採摘一長條紅花樹枝，結成花環，輕輕戴到可信頭上，路人看見，讚美說：「像鮑蒂昔利畫中人。」

　　那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。

　　最慘是忘卻表示連印象良好部分都要一併清除。

　　下雨，他先開門下車，自車尾箱取出大傘，走到另一邊車門，撐開傘，拉開車門，扶可信下車。

　　可頌看見，「嘩，比任何一個司機都標準。」叫同宣看著學習，小同傻了眼，「下雨又不是下硝鏹水！」

　　後來可信看到心粗男子一走近車就自己上車在駕駛位坐定，妻子抱著孩子拉開車門，先安置孩子安全帶，才走到另一邊上車，完全靠自己掙扎，就覺得人類真越活越回去了。

　　光是記住良辰與美景也沒意思，那人已經離開，永遠不再回來。

　　炎夏，可信天天在大學泳池習泳，她穿密實黑色泳衣，有袖有褲腳，比一般背心短褲更保守。

　　身體漸漸強壯，緩緩恢復原狀。

　　言媽嘆息，「也真難為她。」

　　言爸說：「人總要渡過某些艱辛。」

　　「我就是怕吃苦所以才嫁給你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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