藍襪子之旅(3)_亦舒

三

　　他已自馬尼拉回來許久，竟不與可信聯絡。

　　可信心裡壓著一塊大石無法釋然。

　　終於電話來了要求見面。

　　可信訕笑，算是好的了：面對面親口說明白，有人只願電訊通知分手，或是電話留言，甚至便條一頁，黏梳妝鏡上。

　　樂政有禮，可信也客氣。

　　他把她載到一間會所，坐在泳池邊，叫兩杯啤酒，預備開口。

　　可信想，這個時候，她若不顧一切撲上抱住他，吻他耳背頸項，放軟身子，叫他扶住她，不知可否管用。

　　她自己先為這滑稽的想法微笑。

　　這時樂政低下頭。

　　可信看著遠處山水，仍不出聲。

　　樂政低聲說：「真不知你心想什麼。」

　　可信喝一口啤酒，臉上沒有一絲不快，「有什麼話不妨直說。」

　　樂政鼓起勇氣，「信，我想雙方冷靜一段日子。」

　　可信清晰地答：「不必，分手好了。」

　　「可信，」樂政愕然，「你生氣。」

　　可信反問：「我不應生氣？」

　　「可信，我們之間還有希望。」

　　他講得好似挽救熱帶雨林或是全球氣溫暖化，希望什麼？

　　天氣其實已經涼快，卻仍有年青人留戀泳池，一個亮麗少女坐池邊沐足，浸濕襪子，少年男友為她慢慢脫下，動作細膩，少女垂頭不語，看著男伴雙手，啊，如此旖旎，終於，少年忍不住低頭吻她足踝。

　　開頭之際永遠美好。

　　這時樂政不知又說些什麼，「……」

　　可信輕輕站起，「我要走了，大家方向不一樣，你不必送我。」

　　就這樣，她不卑不亢、不徐不疾，沒多說一句話，輕輕離去。

　　像她每天下課向學生道別一般。

　　可頌知道後跌腳，「真不信兩年多三年寶貴時光就此泡湯，此事不可叫老媽知道。」

　　「爸媽比我倆聰明百倍。」

　　當然，言爸很快自親友嘴裡知道。

　　他並不太過緊張，只丟下一句：「某個年輕人雙眼有點毛病。」

　　言媽氣至沒有言語。

　　「言家女不怕沒人要，」言爸說：「在家陪爸媽一樣好，姻緣未至，急也無用。」

　　可言佯裝什麼事也沒發生過，但一個週末晚上，內心忽然急躁不安，無法獨自耽在室內，她披上外套叫車到酒館區，走進紅獅找個角落座位，叫一客海鮮湯伴啤酒，肚子飽了，心情略平。

　　隔壁座位有兩個女子邊喝邊談：「──終於還有告終，三分三合，耗時七年，半生已經過去。」

　　「瑪莉也太過躊躇，害慘自己。」

　　「那男生亦不見得好過，那也是他的寶貴七年。」

　　「男人怕什麼。」

　　「這是誤解，也不公平，男人年華老卻一樣皮松肉皺，倘若沒有事業，比女性還慘。」

　　「結婚是救贖？」

　　「我沒那樣說，但好歹要結一次，成功失敗，盡其所能，沒有怨言。」

　　「真需要些勇氣。」

　　講得那樣有智慧，言可信在一角聽得津津有味，侍者走近，她又叫一杯啤酒。

　　「我的意思是，人生旅途遙遠，總得停站休息。譬如地中海之游，在雅典停一天，到那不勒斯觀光，去到西西利……」

　　「停多久？」

　　「不能太久。」

　　「要是真正喜歡呢？」

　　「若果真覺得可以一生休，那就住下等領護照。」

　　兩女哈哈笑起，可信亦會心微笑。

　　稍後她倆結賬站起離去。

　　可信好奇抬頭偷偷看她倆一眼，頓時怔住，連忙別轉頭。她滿以為兩人與她差不多年紀，卻已四五十歲，臉頰松眼袋深。

　　人生四十而不惑，她倆卻還在談論人生旅途上該做什麼與不該做什麼。唉，都應該上岸曬太陽啦女生們，還在商量如何擺陣。

　　一股悲涼自可信心底升起，她揚手又叫多杯啤酒。

　　她不大能喝，喝多了胸胃都不舒服，結賬離去。

　　腳步千萬不能蹣跚，莫叫人見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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