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鄰室的音樂 | 上頁 下頁
二十四


  心中卻是滿意到極點,在臉上表露無遺。

  在靈魂極黑暗的一角,可晴也保留餘地,她是先天失聰人,曾經問過醫生,子女遺傳率有幾成。

  醫生這樣答:「照數學研究,約百分之三十左右,可是,視運氣而定,有人一年連中三次彩券頭獎。」

  百分之一都已經太多。

  童年時吃的苦頭歷歷在目,可晴從來不敢論婚嫁組織家庭。

  保姆事件之後,少屏不大來了。

  可晴歉意,刻意低聲下氣,一日,買到一種少屏一直找的透明包書紙,打算討好她,親自送到老房子去。

  她不在家,可晴用鎖匙開門進屋。

  屋內很整齊,可是積著薄薄灰塵。

  客廳書房家具都用白布遮住,像已經沒有人居住。

  可晴一驚。

  少屏難道已經搬走?

  她連忙走進臥室。

  推開門,松了一口氣,少屏仍然在此掛單,她還沒走。

  小小床上搭著她帶來的針織大披肩,安樂椅上是黑紗裙子,窗臺放幾盆小小仙人掌。

  客房內甚有私人味道與感覺,可晴惻然,少屏自幼流離,何處是家,處處是家,她頑強剛毅地,努力克服環境,成績斐然。

  可晴忽然覺得少屏才是這裡的主人,她不應打擾她,於是也沒有留下禮物,悄悄離去。

  走之前視察了浴室與廚房,暗暗佩服,少屏比她整潔百倍。

  用剩的肥皂渣,她放在一隻舊絲襪裡裝好再用,這種節儉借物的好習慣,可晴根本不懂得。

  她一個人回到小公寓去。

  不禁學著少屏收拾起來,開頭懶洋洋,整理出一個角落之後看到有成績便精神一振,越做越起勁。

  做完了沖一杯熱茶,坐下來慢慢喝,揮著汗,分外暢快。

  靜下來,休息片刻,她正想淋浴,忽然之間,耳邊鑽進油絲般的語聲。

  「我不能忘記。」

  可晴霍地站起來。

  新建房子的隔音設施真是越來越差。

  那把女聲說下去:「每晚睡覺,總是不能到天亮,非醒一兩次不可,前塵往事,歷歷在目。」

  另一人笑了,「你那麼年輕,有什麼陳年舊事?」

  可晴嚇一跳,這把聲音好熟,這恍似心理醫生邵也蘊的聲音。

  抑或,是另外一名醫生?

  她四處檢查,看聲音自何處傳來。

  屋子沒有通風口,但是兩幢鎮屋之間共用一道牆壁,聲音就是從另外一座傳來。

  可晴倒是不怕隔壁會聽見她的動靜,她相信世上擁有她那樣靈敏耳朵的人不多。

  她立刻打開門,走到隔壁一座去看門牌。

  門牌上沒有醫生名牌。

  可晴忙著回到自己屋內。

  她不禁訕笑自己:真愛多管閒事,像煞三姑六婆,竊聽不止,還要親眼視察。

  人類的好奇心有時也真卑劣。

  聲音繼續:「自幼我受到無形虐待,許多人以為打罵是虐兒,但沉默更吞蝕心靈,童年的我從來沒有真正吃飽,永遠穿人家剩下的舊衣,冬日三兩個月不讓我洗澡或洗頭,送到公立學校,連顏色筆手工紙也不給。」

  可晴張大了嘴。

  這是誰,身世如此可憐。

  輕輕的一聲嘆息,接著又是另一聲。

  她的醫生勸她:「童年短暫,忘卻過去,努力將來。」

  「人人都那樣講。」

  可晴聽得入神。

  這個女子的表達能力甚強,把很普通的事敘述得傳神動聽。

  「自小家人根本當我不存在,我是一個透明人,做得多好也無人稱讚一句半句,但是一有差池,十雙八雙亮晶晶眼睛指責,我遭到太多冷笑白眼。」

  可晴側耳聽。

  就在這時,門鈴響了。

  誰,誰來煞風景?

  可晴去開門,原來是許仲軒。

  可晴說:「你早該去配一副門匙。」

  許仲軒笑,「公然登堂入室,於理不合。」

  可晴也笑,「好好好,你是君子。」

  再回到牆壁附近,對話聲已經消失。

  即使把臉貼到牆上,也聽不見什麼了。

  許仲軒問:「你在幹什麼?」

  可晴喃喃道:「像詩人柯羅列治寫《忽必列汗》時靈感被冒失的門鐘打斷,再也續不下去。」

  許問:「你在寫詩?」

  可晴不語。

  「我以為你在寫《供與求理論及廿一世紀西方經濟》。」

  什麼都聽不到了,可晴恍然若失。

  「你找我有事?」

  「沒事不能來?」他微笑。

  「今日不是應該上班嗎?」

  許仲軒躺到沙發上,看著天花板,「賭氣,告假三天。」

  「什麼事?」

  「小事。」

  「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。」

  他卻改變話題,「我們出去逛逛。」

  「下雨呢。」

  「哪一處不下雨,怎麼可以為天氣擾亂心緒。」

  可晴看得出他在辦公室裡有點煩惱,想去散心。

  「好,出門去。」

  走到門口,看見一個工人在鄰室釘上小小銅鑲門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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