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露水的世 | 上頁 下頁


  一早已化濃妝,換過衣裳,窄窄紅裙,好不鮮豔。

  大巧不喜歡她,為免尷尬,告退。

  紅衣女也不朝他們多看,反正,她心目中只有齊老,與他的慷慨。

  這時郝浚也藉故站起告退。

  大巧笑,「一早受訓?」

  郝浚看著她,這聰敏女,鬼靈精,卻不勤力做任何事,他聽到小表妹練琴,一曲《四季》彈得如泣如訴,可是無論如何不願考試,得不到級數,她這樣說:「彈琴,是要做一個有文化的人,不是為分數」;「沒有級數,世人如何評分」,也有現成答案:「我毋須世人給分」。

  這是大巧真正優勢。

  當下她說:「老爺從不教誨我,他是老式人,對女生沒有任何期望,故此也沒有失望。」

  郝浚仍不出聲。

  「你說話呀。」

  終於他開口:「朱諸這麼早見家長,不知結果如何。」

  大巧也關心。

  這時司機把郝浚的軍式大帆布袋拎下。

  「你又要走了。」怪不捨得。

  郝浚摸摸她頭頂,「好好生活。」

  他出門往飛機場。

  大巧站門口看著司機把他載走,胸裡不知什麼也不翼而飛,好不惆悵。

  她走到客房,女傭已在收拾。

  浴室有一塊用剩的藥水肥皂,大巧把它包在小毛巾內,深深嗅一下,是,這是郝哥的味道。

  中午,沐荷回來。

  她一把抱住大巧,流下眼淚。

  「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,說我知說我知說我知。」

  沐荷泣不成聲。

  古太太叫人斟熱茶給她。

  她也心急,「阿荷,慢慢講。」

  紅衣女輕輕走過,知道不管她事,不過也好奇張望一眼,女孩子愛哭,無論悲或喜,都哭了再說,她悄悄走遠。

  齊宅那麼大,上中下三層,一個月也不用碰面說一句話。

  沐荷休息片刻,才緩緩把見家長過程說出。

  兩人帶著禮物上沐家,已經通知過,沐家大小穿著便服在客廳等候,都有點不耐煩。

  繼母準備茶點,邊說:「在外找一間餐廳包一間房間見面不才最方便嗎。」

  兩個弟弟告假在家,好奇張望。

  門鈴準時響起,一打開門,就看見一個笑容憨厚膚色健康的年輕人,朱諸為「一表人才」四字現身說法,沐氏夫婦一見就喜歡,臉皮鬆弛,聲線軟化。

  朱諸說出來意,他這人也有趣,帶著所有身份證明文件,包括護照、身份證、畢業證書、工作證、聘書、糧單、住址及通訊號碼,整整齊齊放在活頁夾子內,給沐荷家過目。

  大家都忍不住笑。

  他說:「請允准我回去東岸安排一下,便接沐荷過去。」

  沐家有點暈眩,像是忽然覺得這女兒有出息了,不容小覷。

  繼母忙問:「那沐荷兩個弟弟,也可托賴到美國升學?」

  沐荷這樣對大巧說:「像是巴不得即刻送走我的樣子。」

  大巧惻然。

  她知道這事在齊家不可能發生,齊老不會允許任何人把大巧帶走。

  古太太這樣說:「沐荷,你是真心喜歡朱諸?」

  「我不能要求更多,他超過我所想所求。」

  古太太點頭。

  「你已決定出發?」

  「家長已經放行,我已廿一歲,社會認定這個年紀選擇對錯後果自負,我亦不能為安全關牢自身到三十,人生每一步都是險著,我祝我好運。」

  大巧心酸,可是嘴巴卻這麼說:「看樣子我才是在家坐到三十歲的大齡女。」

  古太太啼笑皆非,「你倆把三十歲說得似人生終點。」

  「人要有事業才可長壽。」

  「我倆一個讀文學,一個修美術,只是優雅消閒科目,極難做出成績。」

  際遇這件事真是奇怪,一點不由人。

  清麗可人聰敏的沐荷所有的,不過是她自身,沐荷把沐荷押下,希望獲得前程。

  大巧悄悄與古太太商量:「沐荷只得身上衣服,我們送什麼禮?」

  古太太肯定答:「現款防身。」

  她這樣對待嫁女說:「沐荷你要記住,齊宅也是你娘家。」

  接著幾個星期,沐荷在齊家協助下辦簽證買飛機票,準備行李雜物。

  沐荷有時很高興,有時卻被恐懼突襲,「朱諸若反悔了怎麼辦」,「他不是反復小人」,「好青年也會後悔」,大巧不知如何安慰。

  古太太說:「這叫患得患失。」

  真苦。

  大巧是富貴閒人,陪著沐荷熬過這一段日夜。

  她說話逗趣:「朱子沒有缺點,但彷佛單純一點。」

  沐荷心情欠佳也不禁微笑,「要怎樣複雜才合你心意?」

  大巧無比憧憬,「像郝哥,臉容像是有一個故事,有一天會說出來。」

  沐荷剛想說話,古太太笑著進來。

  她手裡拿一迭銀票,對沐荷說:「小小禮物,不成敬意,最大額一張是齊老送你,這是我的,還有大巧,洪小姐也有一份。」

  「誰是洪小姐?」

  「齊老爺的朋友。」

  「啊,她倒客氣。」

  沐荷數一數,「你們厚待我。」淚盈於睫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