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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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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花店 每天下午,五點零十分,他便來了。他會說:「六枝玫瑰花,紅的。」 每天下午他來買六枝玫瑰花,我為他把花卷在紙裡,用銀色的緞帶紮好。他會很爽快地付鈔票,說聲謝謝,然後走開。 每天下午他都來的。 准五時十分。 兩個星期之後,近五點的時候,下意識地我已經等候他的光臨。他長得很秀氣,態度溫文,渾身有種說不出的氣派,穿著深灰色的西裝,白色襯衫,灰夾黑色細條子領帶。衣著是這麼樸素,打扮得十分得宜,他的一雙手乾淨纖細,有時候染著一點墨水。 每天他推開玻璃,他說:「六枝玫瑰花,紅色。」 他不說「半打」,他說「六枝」,這是他的特色。 我默默地把花給他,收錢,把錢放進收銀機。 他是最後的一個顧客,我們在五點半關門。 在他出現之後,生活完全不一樣了。 我會自然地留下六枝長莖玫瑰,方便他來買。 有一日,有位洋人太太要買玫瑰花,只剩六枝了,我說:「太太,有人訂下了玫瑰,買金盞菊吧,配紫色的蘭花最好,怎樣?」 洋太太聽我的勸告,但不甚快樂地用眼睛瞥了瞥玫瑰花,持金盞菊走了。 五點十分,他來到。 我把玫瑰遞給他,他道謝。 天氣冷,他加了件黑色的外套,凱絲咪呢料,一條白色絲巾,YSL字樣塞在領子裡,口袋裡一雙薄皮手套,他穿的衣服永遠只有灰、黑、白,他連藏青色也不穿。 我沒跟他說,我特地把這些花留給他。 他是顧客,我是售貨員,話不宜多。 他離開後,我把店鎖好,去候公路車回家。 我把絨線手套緩緩套好,看著夜色罩下,城市燈光閃亮。 日與夜都那麼寂寞。 母親比我更寂寞。 她微笑問:「你什麼時候結婚呢?」她常常在這句話後停一停:「如果你有一個家庭,我可以來照顧你的孩子,為你做家務,小家庭有那種溫柔的光,令人精神一振。」 我報以微笑。 我很少有約會,有時候一連推掉好幾個約來陪母親。我並沒有為誰犧牲,我情願陪母親,我覺得那樣更有味道。 我有一份清靜的工作,毫無創造性的。在店內,沒有顧客的時候,我看小說消磨時間。 有時候一天可以看一本。 老闆選中我唯一原因是我有漂亮的牙齒,是以當我笑的時候,顧客會覺得舒服,我的確常常笑。 花店很美麗,那種草香,清新的水味,各式各樣柔軟的花瓣,早上送花來,我接收,點數目,簽單子。石竹一捆捆地放置桶中,碗大的荷花,天堂鳥。 有時候我們也備有常綠植物。最受歡迎的還是玫瑰。 「用花代語。」洋人說,他們把玫瑰代表愛意送給女友。 我奇怪他的女友是誰。幸運的女孩子。 相信她一定是個名媛。 名媛的定義:家庭優裕,歐陸受的教育,會說美麗的法文與英文,衣著時髦而具品味,相貌娟秀,儀態優雅。 可以肯定只有這樣的女孩子才配得起他。 我們的花店附屬在一家大酒店底下,如果酒店要大量用花,也會預早通知我們,大堂中那盆大型的花,由我負責插妥交出。 我不會插花,但草月流給我的印象很深,常買了書回來參考,久而久之,似通非通,真是逼上梁山。 老闆娘跟人說:「最緊要是定性,這樣的女孩子很難找了,她做了這麼多年。」 原來她在說我,沒多久她加了我薪水。 在店裡我穿件白色的罩衫,寬身,細麻布。 我每週末洗乾淨制服,熨得筆挺,星期一早上是我看上去最整潔的一天。 五點十分他進來的時候,我把玫瑰自桶中取出,包好紙張,微笑,遞給他。 他一定深浸愛河裡。任何男人,天天送六枝紅玫瑰給他的女朋友,一定是深浸愛河了。 我與媽媽說起他。 媽媽說:「你可以與他說話。」 「沒有用。」我微笑,「他勝過我太多,仙德瑞拉的故事不是每天發生的。」 「可是為什麼你還沒有找到地位相等的對象?」 「不要催我,媽媽。」 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。 他風雨無阻地來了兩個月。 有時候他戴領帶,有時候不。他的手與皮鞋一樣,永遠是乾淨的。 我照常把花束給他。他笑。 他每月花在買玫瑰的數目是驚人的。 我希望他見到我會與我說幾句話。但是他不是與售貨員吊膀子的男人,他不是。他從不與我說話。 然後,忽然有一天,他遲到。 我把六枝玫瑰花預備好,放在一旁,預備打烊,但是五點十分早已過去,他沒有出現。 我決定等他來,打電話告訴媽媽,我會遲回家,然後坐著看小說。 我等到六點正,他來了,很匆忙,我把花給他,他照常付錢,但是他沒有懷疑店為什麼沒打烊,但是我不介意。 他是熟客。 那一日之後,他就不來了。 我等足兩日,都等到六點,第三日等到七點。這三日裡我都把包好的花帶回家中,插在一隻花瓶裡。 他沒有再出現。每天的五點十分像是失色三分,我的一天再也沒有意義,我的小說越看越乏味,我得喝咖啡來提神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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