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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三藩市,現在一定很熱了吧?你在做什麼?你是否在爬斜坡?抑或在酒店大睡?如果是做選擇題—我想你大概是在睡覺。你應該有充份的睡眠。奇怪的是,我總是知道你在做什麼,我的猜測老是對的,我說過十分的瞭解你。但是我只到過三藩市一次,在我來說,一次已經夠了,一次已經夠了。

  我拿著你的信很久,我沒想到你會寫中文,連簽名都是中文的,字寫得像個孩子,而且也短得像孩子的功課,匆匆的交待幾句。

  我折好了,放進抽屜裡。

  而且地址也寫錯了。

  我開始懷疑你的記性與我自己的記性。

  真的。

  怎麼我就這樣倒黴呢?我想,才短短日子,就見不到你了。現在我回來,數看日曆上空白的日子,空白的,沒有你是空白的。而你從來沒有騙過我,我會記得很清楚,你從來沒有騙過我。

  我等你回來,你回來之後又是什麼樣的?我現在在等,我懷疑我是一個星期三出生的孩子。

  你坐在地上等我從洗手間出來,我呆了很久,我說:「不要這樣做,我會愛上你的。」

  然而你說:「這根本是我的習慣。」你站起來。

  你是無處不坐的人!與我一樣,地上、床上、窗框、階梯、草地,沒有一個地方不能坐。

  多少次你叫我的名字,我轉過頭來,你替我拍照。多少次,你叫我的名字,叫得好特別,在電話裡,在飯店裡,在汽車裡。你可有想念我?

  我坐在你旁邊吃飯,不捧飯碗,用筷子撥飯,你說:「為什麼我們兩個人,都這樣吃飯?」我的左手永遠放在桌底,我微笑,我說:「我父親一直罵我,叫我把手拿上來。」你說:「我爸爸一直問我另外一隻手在哪裡。」我沉默得很,你握住了我的手。

  你的手很暖。有時候在晚上,我想念你的手,我把你的照片拿出來,我看著你的照片,我終於皺上了眉頭,我的體重減輕。我想我的麻質長褲還是合身的。

  我帶來了我的米色衣服,因為你喜歡米色。我帶了長袖子襯衫,因為你喜歡在夏天看長袖子,我今年是怎麼過的呢。三個月我與你在一起,卅五天我與你在一起,其餘的時間,我只是坐著。

  我真想寫信給你。但是我不要寫信給你,我是一個一天寫好幾千字的人,我的信,大概是浮滑的吧,我不願意待你那樣,與你在一起,我覺得我是一個很純潔的人,因為你純潔。

  在你那裡,你可覺得悶?有沒有人為你買一罐可口可樂消氣,你可覺得開心,我想你是好開心的,我希望你開心,我喜歡看你笑,那是難得的陽光。一個妒忌的女孩子對她的愛人說:「我只希望你與我同樣不快樂。」但是我卻希望你快樂,忽然之間我不再小器了。

  我問你十次一天,你可喜歡我。你點頭。

  我滿足。

  其它算是什麼呢。

  我們甚至乘公共汽車在淺水灣。多少日子我未曾乘公共汽車了,我很想把那張票子留下來,我問你有沒有留過票子,你搖頭。但是淺水灣一列的鳳凰影樹,為什麼,為什麼你在的時候也會總是比較有意無意的美麗?三天后再去,我沒有再看見紅花。我愛影樹。

  我說:「當影樹落葉的時候,像雨一樣,淺黃深黃,紛紛得很浪漫。」你說你從來未會注意過,你說你忙,你有一個家。沒有空看影樹,沒有空看書。你是遲早會看到那些落葉的。我相信你會,慢慢你會想起我說過的話。

  我說:「一架鋼琴蒙了灰塵,要拭亮。」

  你問,隔了廿天你反問:「為什麼?讓琴蒙上塵,琴永遠不知道,豈不是更好?」

  我不說什麼,你是明白的。

  在電梯裡,我跟你說話,我大概是側著頭,聲音很小,電梯隔壁有一個老頭子,他向我搖手指。

  我問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你在低聲軟氣的央求他。」老頭笑,「繼續下去,你會成功的,你求他什麼?」

  我記得我笑了,笑得如此地不好意思。

  我求你什麼?我忘記了。與我在一起?不會吧。我不會作這種要求,我一定在說別的,或者只是想引你笑一笑。

  然後在街上,我們又碰到這個老頭,他說:「很好,我希望將來見到你們,你們已經有孩子了,小小的孩子,跟在你們身後走。」

  那是滑稽的,我知道我自己的命運,我逃不過什麼。

  但是我喜歡握住你的手,它們暖,暖和的手。

  我們吃了最後的一次冰淇淋,你付的賬。我們坐著,你低著頭,我看著別的方向,不過那冰淇淋的味道實在已經不像從前了。

  我奇怪你有否對愛神的故事厭倦,一般男人還是比較喜歡聽話的女人,一天三頓的飯菜,看電視,然後上床。我的生活有異於此,但是我說的故事很好,只是我要曉得你還願不願意聽。

  我回來了,一切還是一樣,我胖胖的侄女兒在旁邊問我是不是寫情信給誰。我說沒有。這不過是一封信。一封比較長的信。我想說我的心情不一樣了。對於其它我不再關心,但是我一定要寫給你一封信。

  你最後對我說的話是什麼?你好象說,你好象問我:「你要什麼?我送一樣東西給你。」

  我看著你,我笑了,「不要這樣問。」

  「為什麼?是不是你要的東西我負擔不起?」你說。

  「你負擔得起。」我說。

  你猶疑了,我知道你猜到了。

  我坦白的說:「我要你,把你給我。」

  你說:「我不可以那樣做。」

  所以不要再問我要什麼。

  星期日的三藩市是寂寞的,在山頂上,風把我的頭髮吹得不亦樂乎,天上一片雲都沒有,清朗得可以看出去一百哩。你說:「一年三百六十五日,難得有五天這樣的三藩市,我的運氣好。」

  運氣。但是我的運氣在哪裡呢?

  我喜歡那個山頂,這樣的路,我把手放在下巴上。我們總是坐得很後,我可以看到你的臉反映在玻璃窗上。我開始向你訴說我的歷史,一點不漏,我奇怪我怎麼會告訴你這麼多,從來沒有人知道這麼多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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