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藍鳥記 | 上頁 下頁 |
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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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替我關上房門。但是我睡不著,耳朵裡塞棉花有什麼用,那音樂是無縫不入的,開頭我還以為是唱片,後來聽出是真人樂隊在演奏,這芳鄰的花樣也就很透了,我實在不瞭解,玩也不是這樣的玩法。 舞會是兩點半散的,跑車呼嘯著散開。 那天晚上我沒睡過。 第二天起來,黑眼圈,腫眼泡。 阿佳說:「小姐,如果這種音樂不停,我們要去提出警告的,如果警告沒有用,我們去報巡捕房。」他們老派人管警察局叫「巡捕房」。 我在喝咖啡,我說:「算了,也許他們只是慶祝一下——新居入夥?如果今天還是這樣,就沒話好說了,不能怪我無禮,我們總得保護自己。」 這一天我上班真是魂不守舍,整天在喝咖啡提神,我發誓如果今天晚上這個鄰居還是這樣,我就要發作了。 下了班,那輛保時捷停在門前。真是大膽,這條小路是很難開車的,他能把車子開下來,真不簡單了。 很奇怪,我並不是十分惱怒,至少沒有像以前,以前我聽見奇怪的聲音,真想拿斧頭殺人,但這一次並不是,因為我看得出(聽得出)昨晚他們玩得十分高興,既然有人高興就好了,我總不能叫每個人陪我不高興。 今夜不會有同樣的事了吧? 就在我要上床的時候,我聽到了音樂,我很吃驚,因為那是一段很好的音樂,而且重複了又重複,實在有點如怨如訴的樣子,我不喜歡音樂,而且我不懂,我只懂書與畫,但是這一段音樂是好的,我不討厭。 它一直沒有停。 我又拉開窗簾,我想我快要變瞥伯了。沒有燈,車子也沒有,只有音樂。黑暗裡聽音樂,很好。 音樂是一點多兩點停的。我在音樂停止之後才睡著,我很晚才起床,第二天是週末,不用早起來。起床後我喝咖啡,打電話給一個愛音樂的朋友。我把昨天聽來的音樂哼給他聽,我問:「是什麼?你知道嗎?」他笑了,「當然,那是一首中國民歌,是小提琴拉的,很出名,也相當好聽,只是知道聽的人還不太多就是了。」 「啊,」我說:「謝謝你。」我掛上了電話。 那輛保時捷回來了。 我換了衣服走出去。我想女孩子是不開保時捷的,所以開這車的人一定是男人,那個老花匠在抹車子,我坐在自己門口曬太陽。老花匠見到我了,又笑笑。 我問他:「這車是你們家少爺的嗎?」 他怔了一怔,略為猶疑了一下,然後低聲說:「是,這是我們少爺的車,這是我們家少爺的房子。」他繼續抹著車。 我走過去,到他們房子那裡,那建築式樣與姑媽這一憧是一樣的,小花圃進去,一面落地長窗,只是我們這裡長窗進去是客廳,他們那裡長窗進去,卻是書房。我只隔著玻璃偷偷看一看,就呆住了。這麼大的書房!他用了客廳做書房。 我看到一大束玫瑰花,插在一隻藍白的中國瓷瓶裡,那只瓶子有點斑駁,不曉得是古董還是舊貨。一張大概四呎乘三呎大的桃木書桌,上面攤滿了文件、信件、書本、裁紙刀、紙鎮、圖章,什麼都有。我喜歡那些紙鎮,什麼樣子的都有。還有幾件平衡玩意兒,都是金屬的,我也有幾隻,放在寫字間,有一個小人,站在一塊木頭上,怎麼推也推不倒。有空的時候,推一下很好玩,只有寂寞的人才會在寫字抬上放這麼多東西,他寂寞嗎? 他不大像寂寞的人。 書桌上的東西我看不完了,地板刷得很亮,臘打得很好,鋪著一張巨型藍白花紋的地毯,上面是真皮的沙發,一看就知道是真皮的,牆壁上懸著四幅字晝,看上去也很好,反正中西混雜得很美,書櫃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書。在安樂椅有一本線裝的紅樓夢,翻開來攤著,上面有幾瓣玫瑰花瓣,已經變了棕色。 我覺得我在偷看,像個孩子站在糖果店面前,看個滿足,我又有點難為情,於是趕緊離開。 我有點臉紅耳赤的回到自己的房間。我想我已經知道這個主人是怎麼樣于的了,只要看他的書房便知道,他長得如何呢?可以想像。 他一定相當高,相當瘦,五呎十一吋?一百三十六磅?有略長的臉,長的頭髮,清秀的臉,清秀的眉毛眼睛,不常常笑,笑起來像個孩子,車開得不大好,但是愛開快車,有幽默感,學識很好。 我笑了。 如果那個人跑出來,又黑又胖又矮,那怎麼辦? 我的想像力越來越豐富了,像個孩子一樣,啊老天啊老天,我對一個陌生人這麼有興趣幹什麼?是的,我寂寞,是的,我一直沒有碰到適合的男孩子。 一般的男孩子都太-……現實。這年頭的人都太現實,也不能怪他們,生活如此,生活迫人。 現在這個人,我對他很有興趣,我想認識他,但是我現在沒有這個膽子了,以前我會跑過去說「你好嗎?我是什麼什麼人,我們是鄰居」。現在,現在不行了,現在我老了。 等他過來跟我打招呼?他這麼多朋友,又這麼懂享受,他也許還有很多女朋友,很多。他不會過來的。 有人說:「如果你要一樣東西,不要等人家施捨,走出去,爭取!」 但我是不行了,我還是等一下子吧。這裡附近如果有這麼一個理想的男孩子,真是幸運。等一下也不妨,我歎一口氣,不知道他的樣子如何,我不介意一個人的樣子,本質與性格才是最重要的。 他每夜放不一樣的音樂,每支音樂都很重複,到深夜才停止。我買了一副耳塞,不愛聽就塞住耳朵,耳朵有點脹,早上起來時並不好受,但總比失眠好些。 阿佳很憤怒,她不喜歡對面那家人,所以她從來不與他們說話,她說她被吵死了,我只好苦笑,但是我們始終沒有見過那裡的主人。 我常常在有空的時候過去張望一下,除了那個傭人之外,也不見有什麼人,那兩個傭人的年紀很大了,一個是花匠,一個是煮飯的,他們倒是很禮貌。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留意我,不過我是注意對面那家人家的,我留意著他們每一個人的舉止。 有一次,我在星期六上午出去為阿佳帶點罐頭食物回來,看到一輛保時捷在我面前駛過,銀灰色,我認得那號碼,就是我們那鄰居。我加了油,追上去,我實在想看看他長得怎麼樣。我追到它旁邊了,一春之下,卻有點失望,因為車裡只是一個女孩子,長髮飛舞,腥紅的嘴唇,戴著一副大大的太陽眼鏡,一件黃襯衫,一看就曉得是個美女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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