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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


  §我的鄰居

  我怕聲音。

  是真的怕,有一點點奇怪的聲音,我便睡不著,整夜張著眼睛,第二天沒有力氣工作,所以我痛恨雜聲。

  家住在銅鑼灣,但是我從來不住在家裡,我的福氣好,姑媽嫁了一個很有錢的人,姑丈在淺水灣有一憧房子,這幢房子大多數的時候空著,尤其是夏天,他們兩夫妻到處旅行,把房子交給我,屋子裡只有我與一個老傭人作伴。

  我情願每天開車一小時半,花汽油錢來回淺水灣。那幢房子不是蓋在大路上,車子停了以後,我們還得走一條小路下去。真是靜。

  附近除了我們這一幢房子,只有另外一憧。而另外一憧房子,據姑媽說,從來不見有人出入。我也不見有人出入,這使我覺得奇怪。

  誰住在那裡呢?兩幢房子是差不多式樣的,顯然由同一個建築師設計,但是那住客是誰,我們從來不知道。

  從另一條小路,可以走到一個沙灘去,沙子雖然粗一點,不過水很乾淨。

  住在那裡有點寂寞,真的,但是那種寂寞我習慣了,我不介意。我是家裡唯一的孩子,母親去世之後,我更寂寞。父親健康不太好,由舅舅照顧他,我順理成章的跟了姑媽。

  我的生活很靜,每天上班,開一小時車,下班,開一小時車。我開車開得很好,至少比一般人想像中的「女人開車」要好,我開得快,但是准,只是我的車子不太理想,只是一部TR6。我情願開一部蓮花,因為蓮花這名字好聽,我也情願開E型V12,但是更加買不起。

  我的TR6是黃色的,我一直喜歡黃色的車子,據我母親說,極小的時候,我畫了車子,就用黃色塗在車身上。母親總是把我形容得很特別,其實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人。

  從公司回到家,我總是看書看報紙。我不喜歡音樂,我只有一隻小無線電,是用來聽新聞的,那一套偉大漂亮的唱機錄音機,我從來不碰。

  看書看報沒有聲音。老傭人有時候以為我睡著了,她會輕輕的推開門看一看,然後才離開。她說她從來沒見過像我這樣乖的年輕女孩子。

  她跟我姑媽說:「侄小姐真好,侄小姐真是難得,這麼年輕,這麼規矩,連鮮色衣服都不見一件,裙子都是規規矩矩的,自己的東西放得整整齊齊,又沒有架子,侄小姐真好……」

  其實我也沒有這麼好,不過年紀大的人也喜歡靜就是了。況且我又沒有朋友上門,男女都沒有。我是一個有怪癖的人。週末我也不出去,有時候只到沙灘去坐著。

  我沒有老傭人想像中的那麼乖,我常常偷姑丈的好酒,喝得醉醉的,上床睡一大覺。

  這都是一個人在失戀狀態中應有的表現。

  姑媽有時候說:「兩年了,人家都兒女滿堂了,你還念念不忘幹嗎?真傻。」

  我笑笑。

  要忘記一個人,在別人來說,也許只是三五天的事,在我來說,恐怕要三、五年,我不知道,真怕要三、五年,也許還不夠。我是一個笨人,不懂適應環境。

  然後有一天我回家,我看到了對面那幢房子,有人在抹玻璃窗,我有點驚奇,有誰要搬進來了?一定有人。於是我慢慢走過去,坐下來,看住那個抹窗的人。那也是一個老傭人,她做工夫很慢,但是做得真仔細。我看著她很久,然後我朝她笑了笑。

  她也向我笑了一笑。我想不出我可以對她說什麼,所以我走回家去,我告訴我們家的阿佳說:

  「隔壁有人要搬進來了,不騙你。」

  「誰?」阿佳問。

  我說:「我不知道啊,有人在抹窗,我看見的。」

  「啊。」她說:「我去問問看。」

  第二天我下班回來,停好了車子,走下小路,看見有人在搬動家具,我豫疑了一下,我想走過去看看到底在發生什麼事,但又不敢,如果那裡的主人看見了,必然說我多事,我不想給鄰居一個這樣的印象。

  但是一瞥間我看見那些家俱都是桃木花梨木的,深深淺淺,好看極了。

  回到家,阿佳跟我說:「對面那家人姓辜。」

  「古?」

  「不,姓辜。」阿佳說:「很怪的姓。」

  「啊,辜鴻銘的辜。」我說。

  「什麼?」阿佳問。

  「沒有什麼。」我說。

  晚上,在二樓的睡房裡,我掀開一點點窗簾,我向對面看過去,有燈光,但是看不見人。到底鄰居有人住了。我並不是太高興,我喜歡這裡主要的原因是靜,有人搬進來,如果那是個靜的鄰居,倒還好,如果吵起來,我吃不消。

  照我這幾年的運氣來說,我實在不算運氣好,所以這鄰居,八成是個吵的。我的天。

  我預測得很對。

  也不能算我對啦,反正這年頭,每個人都愛聲音,愛熱鬧,我是個少數不幸的例外。

  第三天我下班回家,我看到那間屋子門口停著一輛銀灰色的保時捷911E。

  好車子。我想。

  主人來了。

  有人在修花。

  那個老頭子花匠抬頭向我笑了一笑。我也向他笑笑,笑不會錯。

  到晚上七點鐘,我實在笑不出了,那邊傳來不停的流行音樂,我很生氣,我掀開窗簾,看見對面屋子前面停著滿滿的車子,有幾部甚至停到我們這邊來了,壓倒了我們家的一株玫瑰。

  他們在開舞會,老天曉得他們的舞會幾時散,今天甚至不是星期六。

  我坐在房間裡看小說,一直到十一點,那一大陣音樂一點也沒有停的意思,舞會進行得極之瘋狂,只苦了我一個,我瞪著鬧鐘,我明天七點鐘要起床的,老天,我從來沒有遲上床的習慣,真倒黴。

  今天是睡不成了。

  阿佳來敲我的門,她問:「小姐,這是怎麼一回事?」

  我說:「我不知道,我真的不知道。」

  阿佳問:「小姐,我們這一個晚上怎麼睡啊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我在往耳朵裡塞棉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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