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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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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是的在劍橋 我認識他,在劍橋。 是的,就是那個劍橋,劍橋大學,英國的劍橋,徐志摩的劍橋。 事實上他是英國人,在倫敦出世的。 在英國不與英國人說話似乎是不合情理的事,不過我很少與英國男孩子來往。我不大喜歡外國人。但是我撞到了他,我說撞,是真的撞。 事情是這樣的,請聽: 劍橋大學很大,分開好幾個學院,當時我從丘吉爾學院走到達爾文學院去,手上捧著一大堆書。我為什麼會在劍橋呢?因為我在劍橋渡假,我同學哥哥是丘吉爾學院的學生,所以我捧著他的書,替他做苦工。 我好好的在河邊走著,走著。 因為這條河太出名了,而我是鄉下佬進城,第一次看見這條所謂「康河」,少不免多瞧幾眼,人之常情,怪不得我。 就在這個時候,我聽見有一個人大叫,「讓開!讓開!」同時是一陣鈴聲,「血淋淋的地獄!讓開!」 但是我回頭,已經太遲了。 一輛腳踏車撞了上來,騎車的人手中也捧著書,我被撞得一半身子掉在河裡,一隻手抓著了柳樹枝,整個草地都是書,這個人滾在玫瑰叢裡,腳踏車兩輪朝天,還在轉動著。 我把自己的腿從河裡撈出來,牛仔褲全髒了濕了,一手青苔,撞得七葷八素,身上無處不痛,但是我第一件事是站穩,第二件事是撐著腰,第三件事是大聲尖叫:「你他XX的有種就站出來!沒有死就爬起來!讓我看清楚你那鬼樣蠢相!你會騎腳踏車不會?你這笨佬!」 他爬了出來。 我看到他那樣子,氣就消了一半。 可憐哪。 玫瑰叢。玫瑰有刺,他手臂上鉤得都是血,當然不會死人,但是襯衫破了,又淌血,看上去就很可怕。他跌跌撞撞的爬出來,坐在草地上,然後問:「我的眼鏡呢?」 我在書堆裡找,眼鏡、眼鏡。找到了,一副金絲邊的眼鏡!玻璃居然還健全完整,我遞給他。 他戴上了,抬起頭來,看著我。不,瞪著我。 我也瞪回他。 中國人在外國要爭氣,不能吃虧。我幹嗎要怕他? 他的頭髮不長,但是很卷,清秀的臉,上唇蓄著胡髭,下巴很漂亮,不算是一等一好看,但也不難看,即使蓄著胡髭,也還看得出年紀很輕。廿五歲? 我不理他,開始把書自草地上一本本揀起來。 他也不起身,指著我說:「有人教過你走路沒有?有人教過你看路牌沒有?這條小徑是腳踏車專用的,我沒有必要避人,而且小姐,你也許沒有注意到,我襯衫上紅色的液體是血,人的血!」 我轉過頭去,「先生,我的情況也不太好,這是我唯一的褲子,先生,我差點整個人掉到河裡去了。」 「今天真倒黴!」他朝天空說:「老天,為什麼?為什麼?」 「因為你不會騎腳踏車,而且你應該感謝上帝,第一:你的眼鏡沒破,第二:我沒浸死——我不會游泳。」 「我的天!你是一個厲害的女孩子!」 我低頭繼續揀書,然後我呆住了。地下的書—— 紅樓夢? 國語拼音法? 詞撰? 這不是我的書,不是我的,就是他的書!他的書? 他是英國人。英國人看紅樓夢? 我瞪著他。 他坐在草地上,回瞪我。 然後他問:「你是中國人?」 我點點頭。真問得多餘,難道我的長相似非洲人不成? 他笑了,「我念的是中文。你會講國語?」 我馬上表演,「先生,中國人不會講國語,就不配出國。」 「太好了!」他拍一下大腿。 「不太好,先生,你的手還在淌血,我想我們倆都該到診所去一趟,要不要我拉你起來?」 「說得慢一點,慢慢的我才聽得懂!」他幾乎是跳起來的。 他的國語很好聽,而且准。 我的天,真沒想到會撞到這麼一個人。還會講國語。 我們把書揀了,把腳踏車翻過來,推著它一起到大學的診所去求救。醫生替他搽了藥,也細細的察看了我,他的傷口要三兩天才好,不過是皮肉傷,我的褲子一半已經幹了。 他很起勁,一副孩子氣!他問我:「你來劍橋城裡,有多早晚了?」 我有點感動,他那種說國語的口氣,完全是「啼笑姻緣」裡那種大學生的氣質。於是我的怒氣全消了。 我說:「我不是劍橋學生,我只來渡一個週末。」 「啊。你打哪兒來?」還是國語,不是英文。 「曼徹斯特。」 「對不起,我沒撞痛你吧?」他問。 「沒有。對不起,我眼睛應該看著路。」 他笑了,笑起來真開朗,他側側頭,揮一揮手,「來!我請你去達爾文學院坐一下,我們到飯堂吃點東西。」 我想說有人在等我拿書給他,但是腳不由主的跟了他去。 「你叫什麼?」他問我:「貴姓大名?」 「小姓薑,名淡淡。」 「薑?哪個薑?那個淡?」 「有一個女字的薑,三點水兩個火的淡。」 「好名字!」他稱讚,「通常中國女孩子名字都太重複庸俗,美玲美芳的。『淡淡』,很好。」 我白他一眼。還有更好的名字呢,只是他孤陋寡聞而已。在家有一個寫稿的人,叫亦舒,那名字就不可多得的。他懂什麼。 不過他看紅樓夢。他看得懂嗎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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