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藍鳥記 | 上頁 下頁


 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疲倦的燕呢,眼睛失了神采,皮膚黯黯的,頭髮崩潰在額角上,襯衫與裙子都是皺的,她坐下來,—反常態的沉默,只用手支撐著頭。

  妻看著我,我看著妻,兩個面面相覷著。

  生命力仿佛離了她去,燕呢默坐了很久。

  然後她站起來,說要回去。

  「你到哪兒去?」我問:「你飯還沒吃呢?坐下來。」

  她又坐下來。

  只有在戀愛的不幸中,一個女孩子才會變成這樣子,毫無疑問,命運的悲劇終於臨到她頭上。

  我聲音不知怎地,變得非常溫柔,我問燕呢:「下午那位先生呢?怎麼不請他過來?」

  「他……回家了。」

  妻問:「你為什麼不陪陪他?」

  「他說沒有必要。」燕呢的答案很簡單。

  妻問:「你們吵了架?」

  「沒有,我們沒有時間吵架,我們什麼時間都沒有,他是我的病人,今天剛出院的。」

  「剛出院?看上去不像病人呀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們不知道,醫生把他的肺切開來看,滿滿是癌細胞,馬上縫合,叫他準備後事,他住了一星期就堅持要出院了,現在他簡直準備等死。」燕呢用手掩住了臉。

  妻看我一眼,我知道她心裡想什麼。燕呢幹這一行這麼久了,看過等死的病人不知道有多少,她一向把工作與生活分開,早上剛侍候完一個垂死的人,晚上她可以陪小孩們去看卡通。她不是一味傷感的人。這次當然有別的因素在內。

  妻說:「真不幸,但是你也不必太難過了,人總是這樣的。」

  「為什麼是他?」燕呢抬起頭來問。

  「為什麼是他?」妻笑道:「問得好,不是他又該是誰?有些人喜歡問:為什麼是我?每個人都有父母兄弟,都是血肉之軀,不是我就是他,換了別人,不見得悲劇就成了喜劇了。」

  燕呢低頭不語。

  我問:「這個人有什麼可愛呢?」

  事情已經被證實了,燕呢的確是對他有感情,可憐她第一次戀愛就挑了個這樣的對象。我也欲大叫一聲:為什麼是他?

  燕呢說:「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有生命力的人,熱愛著世界,努力的活著,也從來沒見過這麼有條件活下去的人,廿五歲拿了建築師的資格,家境好,人品高,閒時學會了三國語言,喜歡旅行、航海,文學,這麼多姿多采的一個人,原以為自己可以活到八十歲、九十歲,滿以為自己可以子孫滿堂,為了一點不適住進醫院,給全院帶來了歡樂,他的風趣活潑,他的幽默詼諧,但是醫生突然把報告拿來,告訴他,世界已不屬於他的了。」

  我與妻呆呆的聽著。

  「你們當故事聽,是不是?但是對我來說,他不是一個故事,他是一個人,一個活生生的人。」燕呢忽然抖起來。

  我歎口氣,「太不幸了。」

  「今天下午我與他喝茶,他只說了幾句,他說他要是早知只有這麼短的命,他決不會讀建築,現在還沒有開始工作,已經嘗到了苦果。」

  「燕呢,你不必苦惱了,如果你對他有感情,你不應當陪他苦惱,而應當想法子使他快活。」我說。

  燕呢看我一眼,說:「我明白了。」

  「好好的睡一覺。」妻笑道:「你到底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姐了,要當心生活,睡眠不夠,看上去又乾又老,不知道像什麼,誰也不喜歡你。」

  「我回去了。」

  「慢著,今天在這裡睡。」我說:「明天是你的例假,你要在這裡住三兩天才回去,我好好地喂你吃點營養餐。」

  「他要找我,會找不到的,你放心,我會照顧自己。」

  「他叫什麼名字?」我問。

  燕呢說:「對於一個隨時可以死的人,名字有什麼重要?」

  「誰不是隨時可死的?誰還能保證下—個小時會發生些什麼事?」

  「但是他卻是確確實實知道只有多少壽命了。」燕呢說完就走,彷佛不願意多逗留。

  妻說:「她還是沒有哭,天地良心,我這個做姊姊的還沒有看過這妹妹哭呢,從小她就是不哭的。」

  「眼淚並不能浸死人,也不能救活人。」我說:「她是怎麼會愛上那個病人的?」

  妻說:「不知道,其實燕呢並不是一個坦白的人,她的事,知道的人不多。」

  第二天中午她來了。燕呢完全變了—個人,今天與昨天完全下一樣,昨天她那麼消沉,今天經過一夜好睡,她又容光煥發,笑臉迎人,漂亮得不得了,一身上下的白灰褲,午飯也吃了很多。

  「你怎麼了」我問她「今天可好?」

  「也不好,但是何必把這不好影響別人?」她笑了笑:「我約了他下午去他家。」

  「他有沒有好—點?」我問。

  「沒有,他很生氣,昨日半夜打個電話來,他哭了,現在他謝絕所有的應酬,誰也不見,我是他唯一的朋友。」

  「燕呢,對付—個這樣的人不是容易的,你想一想,是否值得花那麼多的心血?」

  「我如果想過,有過猶疑,我就不會這麼做,我已經請了一個月的假來陪他。」燕呢說。

  「你等了多久才等到一個假期?不是說要到美國去?我勸你到美國去好好輕鬆兩個月。」

  「你真的勸我去美國?」她微笑的問:「姊夫,你似乎還不是這樣的人。」

  「當然,」我猶疑了片刻,「如果你能令—個病人快樂,比去美國旅行好得多了。可是如果你本身先陷了下去,救不了病人,反而害了你自己,那又是何必呢,還是去美國的好,是不是?」

  「姊夫說話,一向那麼厲害。」

  我說:「一個人最大的快樂,是生活正常,你不妨讓他過幾個月正常的生活,然後看看他有什

  燕呢微笑的說:「他沒有幾個月好活了。」

  「記住,幫助他,可是不要再讓人來幫助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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