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琉璃世界 | 上頁 下頁
三十二


  母親的反應比我更奇異,她仿佛像完全不知老胡在說什麼。

  我弄了半日,倒是有些頭緒:「結婚?你不是有太太的人?」我問得很唐突。

  「我妻子去世已有一年。」老胡說。

  「是嗎。」我非常訝異,因我從未聽說過。

  母親漲紅面孔,一句話也不說,回房去了。

  老胡問我:「這是怎麼一回事?」他沒弄明白。

  「自尊心,」我說:「原本是值得開心的事,也許因為等得太久,終於得到,所以有點傷感。」

  老胡點點頭。

  我透著奇怪的心理:怎麼我會坐下來跟他說這麼多的話?多年來我們都不曾交談。

  「我對她不起,委屈了她。」

  我默不佗聲,什麼叫委屈?根本沒有標準。對於沒有吃過苦的女人來說,叫她偶爾在早上八點起來,已是天大的委屈,我母親與我,都是懂事的女人。

  「你真的打算與她正式結婚?」

  我的鼻子酸了。

  「是。」他說:「雖然遲了十年,但遲總好過永不。」

  「你那邊──還有孩子?」

  「他們都大了,我已有三個孫兒,他們也很明白事理,絕不干涉我的事。」

  我很倀惘,大家都那麼明理,都那麼自重,所以都很冷淡,事不關己。

  「你去求她呀!」我說。

  「我沒想到她會難為情。」老胡笑說。

  他與母親商量很久,母親總不肯答應。

  出動到我。

  我坐在母親身邊勸她。

  「你不要理我的事。」她異常固執。

  「媽媽,別這樣,我同你分析這件事,你可是不好意思?不必擺喜酒披白紗的,到美國或英國去註冊好了,就當旅行一次,就你們兩個人知道。」

  媽媽呆半晌,「就兩個人知道,那結什麼婚?」她撲哧笑出來。

  她心思也很矛盾,我很感喟。

  等這麼些年,坐在黑暗中,再也意想不到會照得到陽光,這個意外之喜太意外了,她一時適應不過來,倒不是有意做作。

  「你們呢,你們什麼時候結婚?」母親問。

  「我們要待畢業找到工作之後才考慮這一點。」我說:「尚早著呢,起碼兩年後。」

  「時間過得真快。」母親怔怔的說:「太快了。」

  「媽媽,答應他吧。」

  「這些日子來,他對你其實像親生孩子一樣……只是不知如何表達。」

  「我都明白,」我說:「有很多事不用說出來,他對你很負責,有許多正式的丈夫,還沒那麼準時拿家用回來。」

  「你──原諒我?」

  「媽媽,你沒有做錯事,我又何須原諒你?」

  「唉,」母親說:「可是你的童年過得那麼不快活。」

  「都過去了。」我說。

  自此我心頭猶如放下一塊大石。

  其實我是計較的,做人再瀟灑也還是群居動物,怎能漠視旁人的看法,每件事,傳統的標準都已將之分為黑白,我們要跳出這個框框,談何容易。

  我很替母親高興。

  自日那夜開始,我忘了鎖房門。

  我覺得安全了。多年來的心理病終於痊癒,就不是沒有感慨的。

  母親為婚事與胡氏談到很細的細節。

  細到我不能相信。

  像家中他的房間怎麼佈置,什麼日子搬進來,請些什麼人吃飯,是否要在報上登一段啟事,零零碎碎,每件事都得堂堂正正做。

  我運用我的「才能」,替母親做好一張工作表,清楚地列開,什麼時候做什麼,開完「會」,「會議」表決後,跟著一件件去做,非常縝密。

  老胡很欣賞,他一直表露得與我很親密,仿佛我是他的孩子,他並不介意我是母親帶過來的,這一點我也根佩服他,說時容易做時難,很多男人就是辦不到。

  母親終於要結婚,我躺在床上想,太理想,套些陳腔濫調,這就是守得雲開見月明,苦盡甘來,雨過天晴。

  同念之說起,他也很高興。

  「下定決心娶一個女人,真不是容易的事。」他說。

  「你下了決心沒有?」

  「下了,娶你。」

  我們吃吃笑。念之不大會調笑,我們止於此。

  那一日,我回到家裡,正把店裡送來的一套瓷器拆開肴,有人按鈴。

  我去開門,門外站著一個中年人。

  走廊光線相當幽黯,我沒看清楚地是誰。

  「找誰?」

  他說了母親的姓名,人沒錯。

  「你是哪一位?」我問。大城市的俗例是這樣,不問清楚是不能夠開門的。

  「你是……她女兒?」那中年人有點激動。

  我奇怪,我們家沒有這樣的朋友。

  我開亮走廊的燈,即使是隔著鐵閘,我也嚇一大跳,退後一步。

  在燈光下,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個人的五官:粗眉大眼,長型臉,同我的面孔一模一樣。

  這是誰?

  我腦海中模糊的形象漸漸清晰,我知道他是誰了。

  我手不由主的打開門。

  「請進來。」

  我斟茶給他。

  幸虧母親不在,否則不知有什麼場面會得出現。

  我靜靜的問:「你是父親吧?」

  他點點頭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