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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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連環悄悄取了那雙從來沒有被主人穿過的皮鞋。 房子從裡到外重新粉刷一次,簇新的油漆味有點刺鼻,但是連環走過當年香夫人倒地之處,仍然有異樣不祥感覺。 為什麼要回來,是否有未完的故事有待原班角色演出? 連環憂心忡忡,一邊還要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出力幫忙。 靜寂多年的屋子人聲又嘈雜起來。廚子原來有壞脾氣,老與打雜吵架。新司機不大能夠控制大車,一下子就撞爛車尾燈。 設計師最後決定連窗簾也要換,又多一層工夫。 足足忙了一個月,連環忽然知道什麼叫排場。 客廳中水晶瓶子開始插滿鮮花,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,隨時歡迎主人回來。 入夜,連環巡視跳舞廳擦得錚亮的地板,仿佛看見累累墜墜掛滿纓絡的大吊燈晶光四射,圓舞曲悠揚奏起。他們回來了,偕滿堂賓客翩翩起舞。 電話鈴驟然響起,打斷連環的遐思,他去接電話,「香公館。」他說。 那邊沉默很久很久,然後一位女子的聲音說:「打錯了。」 連環疑竇頓起,不,這不是錯號,聲音太過熟悉,分明是個故人,盼望得知消息。 連環溫和地問:「哪一位,是香夫人嗎?」 那一頭驟然掛斷,只餘「嘟嘟」之聲。 連環才覺得冒昧了,怎麼可能是她,別胡思亂想了。 他終於熄了燈,回到小屋去。 老連累到極點,在長沙發上盹著,呼吸勻淨,一起一落,把往日苦難丟得老遠老遠,他此刻並無他求,只圖這口安樂茶飯。 人各有志,連環並不覺得父親有什麼不對,至少他知道何去何從,連環卻還不曉得自己將扮演何等樣角色,心中那一絲不安又攪動起來。 香氏父女回家那一天,恰逢連環畢業考試,天一亮就趕到科場去,沒有見到他們。 連嫂說:「連環並不在傭人名單上。」 他們聽到車號,魚貫迎出來見東家。 香氏只向眾人略點點頭,便退到房間去休息。 老連這樣形容:「大小姐緊緊拉著徐少爺的手。」呵呵笑著。 阿紫呢,連環渴望聽到她的消息。 連氏夫婦沒有說起她。 香權賜這次回來,並不打算隱居,一連舉行好幾個盛會。 推開窗戶,連環可以聽到忽明忽暗的笙歌聲,真感慨,明明近在咫尺,又似遠在天涯。 父親故意不同他提及大屋動態,硬是要把他自主人家分離,叫他做一個獨立的人。用心良苦。 連環到空地散步。 月亮像銀盤一樣,連環不由得抬起頭細心欣賞,那是月桂,那是玉兔。 「連環,果然是你。」 連環一怔,這把清脆的聲音在他腦中不知出現過多少次,他訕笑自己又在幻想。 「連環,你不聽見我叫你?」 連環說聲而出:「阿紫。」 連環轉過身來,看到一個少女站在他跟前,月色下只見她穿著乳白紗衣,宛如仙子一般。 「你是誰?」連環求證。 「連環,我是阿紫。」 是她,是她,連環激動起來,她一點也沒有忘記幼時舊友,她終於選擇適當時刻前來訪友。 連環幾經辛苦,才克服喉頭那一絲硬咽,非常平靜地說:「你長高不少。」 阿紫笑笑,「你也是,連環,再不見恐怕會認不出你。」 連環定一定神才說:「你穿這件衣服好看極了。」 「其實我始終沒有擺脫水手裝。」阿紫笑笑。 她在那塊大石上坐下來,一點也不理會石上青苔,仿佛決定要敘舊的樣子。 「連環,我一直想念你,我多怕你會離開這裡。」 連環被她真摯的情意感動。他低下頭,不敢眨眼,生怕眼前景象只是蜃樓。 「舞會沒有請你?」 連環答:「我不是客人。」 阿紫笑,「你總是這樣淡淡的。」 連環忍不住說:「你怎麼記得,那時你好小好小。」 阿紫忽然收斂笑容,「我不記得?當然我記得,我記得每一件事,每一個人。」語氣漸漸淒涼。 連環悔錯,他失言了。 「謝謝你過來看我。」 阿紫站起來,往小路走兩步,又回頭來,「連環,你有沒有時時記起我?」 連環到這個時候才肯定這個阿紫是活生生的真人,不是來自他的記憶。他含蓄地答:「有時記得。」 阿紫調皮地眨眨眼,「只是有時嗎?」 她笑著打樹叢間走去,乳白裙據在綠葉間一明一暗,習慣一點也沒有改,來去自若,把當中她離去的那段空檔,補得一絲縫隙也無。 她走了好久,連環還在發呆。 又過一會兒,連環才覺得有一絲暖流,貫通他全身,原來一切擔心,都屬多餘,阿紫並沒有忘記他。 他輕輕回到室內,輕輕關上門,這時發覺臉頰儒濕,連環詫異,那不是眼淚嗎,但他是從來不哭的一個人,一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,但是淚水抹了又有,抹掉又有,最後只得趁黑暗無人讓它流個痛快。 第二天,他一早去考最後一科,有人比他更早。 那人在小徑跑步,看到連環,主動向他和氣地打招呼:「你一定是連環。」 連環只得站定,看著這位英俊的年輕人。 年輕人伸出手來,「我是徐可立,香先生的客人。」 連環與他握手,「幸會。」 徐可立要比連環大三五歲,一表人才,最令連環好感是他那股和善的氣質,一絲驕矜之色也找不到。 「聽說你在考畢業試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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