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兩個女人 | 上頁 下頁
四八


  美眷說:「這麼好學問好教養的女人,唉……」她的眼睛瞄著我。

  我渾身都在抖,抖得像風中一片葉子。喉嚨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大團棉花,鼻子發酸,想哭。忽然之間,我恍惚看到一早故世的母親在那裡說道:「揚名,你老是喜歡哭,男孩子是不流眼的。」

  我慢慢平靜下來。

  我一生中所有最可怕的事已全部在這一年中發生了,我不再在乎,我站起來,低聲說:「我走了。」

  美眷有點失望,她抬頭,問:「週末再來?」

  我拍拍美眷的肩膀,「多點休息,當心腳腫,有空散步,別老坐麻將台了,沒什麼好處。」

  美眷怔怔地看我走到大門。

  小字說:「爹,你沒有陪我去看電影已很久了。」

  我側側頭,「上次你看過《床上春色》,這次你要看什麼?嗯?告訴我,我們星期六去。」

  「真的?不騙我?」他眨眨眼。

  「你已經八歲半,可以享受人生,我們去看《樓上春加春》,我們需要春天。」

  美眷張大嘴,以為我已發瘋。

  我的心已經碎成一片,像玻璃杯子在手中捏碎,你有試過嗎?痛徹心肺,血流不止,滴滴點包也包紮不好。一下子染紅一條紗巾。

  (驚以血看不見,內出血。)

  我很平靜的回到石澳。

  我是這麼愚蠢,這麼大的沙灘別墅,我竟以為是思龍自己賺回來的。

  我打開她的衣櫃。紫貂玄狐豹皮青秋蘭。我打開她的抽屜,她平時戴的幾種珠寶隨意的擱在那裡。我從來不想到它們是真是假。一個女人獨自開兩部名貴的車子……

  她沒有刻意瞞我,是我太愚蠢了。

  我靜靜的想,我只是不瞭解她,我以為我能夠,但是我不能夠。

  這真是徹底的失敗。

  任思龍始終是一個謎。

  我躺在她雪白的床單上,等她回來。

  既然是如此的一個故事,她為什麼還要辛勤工作?我什麼也不明白,以前我什麼也不問,如今我知道,謎底只在她心裡,我一定要在今天找到答案。

  鎖匙一轉,她回來了。

  我沒有見過更疲倦的任思龍。她不知道我在房間裡,進屋子以後,她靠門站了很久,撥高頭髮,歎口氣,然後倒在沙發裡,脫去鞋子,在手袋中一頓亂摸,掏到香煙,燒起一根,狠狠的吸。

  思龍秀麗的臉歪曲著,有點痛苦,又起身倒一杯冰水,仰著脖子把好些藥丸吞下。她走進來看到我,一驚。

  我看住她。

  她在浴室更衣,把衣服都踢在一邊,用大毛巾裹住身子,洗臉,淋浴,然後過來坐在我身邊,不動。

  她說:「我辭了職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太累,沒有意義。」

  「你原不必要如此辛勞工作。」我提醒她。

  思龍真正是個聰明人,我從不知道有這麼反應快的人,她轉過來看著我,眼神陰晴不定,然後她歎口氣。

  她問:「你知道了多少?」

  「不多。」

  「誰告訴你的?你那表哥?」是以我說思龍聰明。

  「是。」

  「他請私家偵探盯我,你知道嗎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他告訴你什麼?」

  「這間屋子是別人送的。」我問:「誰?」

  「一個姓何的男人。姓名有什麼重要?反正是別人的。」她很平靜。

  「你是個大學生,而且不是中文大學、浸信會、臺灣大學,」我的聲音也很平靜地諷刺,「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?」

  「什麼事?接受男人的禮物?為什麼我不能夠接受一兩件禮物?」她反問,「念哈佛大學的也是人。」人遇到真正的大事便會鎮靜下來,現在便是好例子。

  我說:「思龍,一層房子不能算是小禮物,你是付出代價來的。」

  「什麼代價?」她反問,「你想控訴什麼?」

  「為什麼騙我?」我問他,「你什麼都沒有告訴我。」

  「有這種必要嗎?你真對我的一生有偌大的興趣?我打算把三歲開始的事情都告訴你。或者你對我的期望太高,你不是認為我仍然是個處女吧?」

  我默默忍受著她一貫的作風與口吻。

  她知道我愛她,而我實在是愛她。

  我沒有言語。

  過一會兒我說:「你應該告訴我的。」

  「好好好,我現在說給你聽,我與這位何先生同居三個月,他送這層房子給我。這的確是一個禮物,我的確也付出代價。現在你知道了,快樂嗎?」

  「他愛你嗎?」

  「不。」

  「你愛他嗎?」

  「不。」

  「沒想到你也是一個做生意的女人。」

  「每個人都有個代價。」她輕描淡寫的說。

  「那麼我呢?我又占什麼樣的地位?」我悲哀的問。

  她不出聲,眼睛看天花板,隔一會兒索性閉上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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