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兩個女人 | 上頁 下頁
四七


  我沒有本事叫任思龍為我而轉變,懷孩子,坐在家裡,聽命于我如同美眷。任思龍在我身上又沒看見過安全感。

  我又不能保護她。廣告公司一個電話來,她還是趕著走了,身體這麼虛弱,表面上裝得這麼強壯,內心揉得粉碎,外頭還是堅撐著。強人。

  我面對牆壁,終於把頭轉過來,伏在桌子上,寫好一封辭職信,明天早上我會把它交上去。

  小宇的電話追來,「爹爹,你怎麼還沒下班呢?」

  「來了,」我說,「你告訴媽媽,我馬上回去。」

  一額頭的虛汗,我對生命的意義發生真正的懷疑。收拾好雜物,我環顧這間寫字間。初初搬進來的時候是多麼的高興,多有抱負,甚至還有那份幼稚的驕傲——老闆看中了我,我樂意做一條走狗,我願意賣命。

  是思龍粉碎了這種夢,她告訴我,一個女人的工作能力也會比我高,男人坐在私家辦公室有什麼稀奇?女人也可以做得到,她就是。

  我腳步浮動地走到門口,進車子,想發動引擎,車子又破了,開不動。我伏在駕駛盤上,是幾時的事呢?思龍開著她的雪鐵龍CX經過我的破車,曾經載過我一程,我的心溫柔地牽動。

  思龍。

  如果沒有認識思龍,我還快樂地做著我的奴才,我的妻子愉快地生著孩子。任思龍是我的剋星煞星。但是我愛她。空前絕後地為她心折。

  即使是現在,只要能看見她,我還是為她溶化……

  我放棄我的舊車,走到公共汽車站,等車子的人排著長龍。這使我想起小時候,上學放學,也是這樣等車,一等好些時候。

  我環顧這些人,都是疲倦的,蒼白的,悶厭的。一個個面上無光,靠著鐵欄杆,沒精打采,上了一日班,衣服的皺褶與臉上的皺褶都寫著疲倦,男男女女,都沒有一點光彩,生活到底是為什麼,生命的意義在哪裡,辛苦地工作十年,我總算已經脫離了公路車站上的勞苦大眾,但是我的大前提又在什麼地方?我並不知道。

  公路車有的滿座,有的飛站不停,偶然停下來,人們爭先恐後的湧上去,我把中學時期的功夫使出來,居然也上了車。

  車子朝家駛去,吃過晚飯可以看電視長篇劇。我應該感到優越,我寫的東西他們在看。

  公路車上每個人都在打瞌睡,仰著頭,張著嘴,是的,又倦了,又一日過去,他們做過些什麼,他們是真正活著嗎?可憐的大眾,朝九晚五的大眾,軋在公路車裡的大眾,生命的浪費,我又豈知將來小宇長大,是不是另一個公路車上的大眾,而我還一個個把孩子帶到世界上來。平凡的父親養育平凡的孩子們,思龍是對的,我不配做她孩子的父親。

  我是什麼?

  方薇說:「揚名,像你這種書生,一毛錢三打,撈一把來吹掉點揀揀,你以為你是什麼?你只是運氣好,你能做什麼?賣臭豆腐也不會。」

  我的好運也快走盡。

  天開始下雨。搭客連忙把車窗都關得緊緊地。我窒息起來,汗味體臭,車子本身怪異的味道。我知道我應該怎麼做,我必需趕快把電影劇本的大綱做出來,我要賺錢,我不能再擠公路車,我明早要起身再繼續卑微地幹下去。

  下車,到家。

  小宇來開門。

  「爹爹,你淋濕了。」小宇說。

  「不怕。」我說。

  美眷抬頭,「我今天去醫生處檢查過,」她說,「你過來坐下好不好?」

  我服從地坐在她對面。

  美眷把身體挪一挪,手擱在腹部,「醫生說是雙胞胎。」

  我的眼睛睜得老大。

  美眷淒然的笑,「你說好不好玩?雙胞胎原本最可愛。」

  命中註定我有四個孩子。

  她說:「四個孩子在今日,算是頂多產的。」

  我轉頭跟小宇說:「怎麼?開心嗎?快有兩個妹妹了。」

  小宇努力點點頭,過來伏在我的肩膀上。

  我問:「小宙在哪裡?我的心肝在什麼地方?小宙呵,你幾時才會講話呢?不要等七歲好不好?讓你雙胞胎妹妹先學會說話,可真沒有面子呢。」

  他只是笑。

  美眷說:「小宙真是有辦法,外婆也喜歡他,由此可知做人不一定要能說會道。」

  「是不是外婆不喜歡我?」小宇問我。

  我沒有回答。思龍的會開完沒有?這種家常話現在對我來說已經一點意義也沒有,我感到厭倦——怎麼可能有人如此過一輩子?我不懂。也許如果思龍一直不在我生命中出現,我也會如此樂意地過一世。

  我摸著小宇的頭髮。

  思龍的身子可舒服?她的體力支持得來?

  我說:「如果沒有其它的事,我先走了。開銷夠嗎?」

  「嗯。」美眷點點頭。

  我站起來。

  「哦,還有一件事,表哥叫我問你,你可聽說過或是認得一個人,叫作什麼……?」

  「問得太玄了,」我說,「說不出人的名字,我如何知道他是誰?」

  「表哥說那是送別墅給任思龍的人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石澳的別墅房子,」美眷不動聲色地抬起頭來,「是他送給任思龍的禮物。」

  「他為什麼要送她禮物?」我問。

  「你應該知道為什麼。」美眷看著我。

  她要說的原來是這個消息。這才是她叫我來的真正原因。

  「這是我們忠實的表哥帶來的消息?」我問。

  「是。」

  「可靠?」

  「你問我,我問誰?」美眷閑閑的說。她掩不住她的喜悅,她樂洋洋的告訴我,「表哥說你根本不瞭解任思龍,你瞧!」

  我看著美眷,而我一向以為她是個善良的人!我歎口氣,不能怪她,她永遠不肯承認這是她丈夫的錯,做妻子只懂得怨狐狸精,狐狸精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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