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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


  §離家

  陸世英及志英兩姐妹在十三號星期五那天簡直不願意起床。

  昨天晚上已經商量到深夜,好不容易睡著,只希望一眠不起,能不睜眼就不睜眼。

  可是終於被沙沙雨聲叫醒。

  志英喃喃自語:「屋漏兼夜雨。」

  世英說:「起來吧。」

  志英搔搔頭皮,「來,先洗個頭,淋個浴,再出去想辦法。」

  「所有的辦法昨天已經想盡了。」

  「別氣餒,今日又是新的一日。」

  「我已決定到麥當勞上班。」

  「這也好。」志英頷首。

  「至少可以支付電話費及房租。」

  「是我們生不逢辰,兩姐妹移了民,才發覺這是北美洲經濟最衰退一年,無處覓食,又無資格領取失業金或救濟金,莫非要餓死在這裡。」

  「你有膽子,回家要錢。」

  志英冷笑一聲,「我有膽色,可是,電話同信,到得了父親那裡嗎?」

  世英不語。

  這根本是她倆移民主要的原因,三年前父親再婚,娶了繼母,生下一對孿生子之後,繼母掌了大權,父親除出管理一家廠之外,已不過問任何事宜。

  志英與世英近不了父親身邊,又不想被繼母譏笑「她們姐妹那裡有空上門來」,故索性移民。

  一個以秘書身分取得加拿大獨立移民評分表中十分,另一個在中文雜誌任編輯,也獲得十分。

  初到貴境,胸懷大志。

  ——「志英,我找到工作,供你讀大學,畢了業,你供我,六年很快過,值得投資。」

  沒想到半年後床頭金盡,一籌莫展,住在租來的地庫裡,生活成了問題。

  工作不是沒有。

  可是,家務助理及保母又怎麼做呢。

  「去找玉表姐吧,至少飽餐一頓。」

  世英提醒她,「玉表姐住山上,沒車上不去。」

  「叫她下來。」

  「她添了孩子,怎麼走得開。」

  「還有,總不能空手去看她,買些水果蛋糕。已是一筆錢。」

  「我們已經山窮水盡了吧。」

  志英點點頭。

  「你上過外國人的當鋪沒有?」

  「別神經,唯一的金飾是母親給我們的紀念品。」

  世英說:「我想哭。」

  「可是又想笑是不是。」

  「是,以往在香港實在太豪氣了,整個月薪水買一隻手袋,現在我要是有這種錢,一定好好省存,以防將來。」

  志英問:「在麥當勞碰到熟人該怎麼辦?」

  「職業無分貴賤,咄,管誰怎麼說!」

  志英低下頭。

  「我們應當高興還有快餐店的工作等著我們。」

  「那麼,」志英展眉而笑,「我還有你,你還有我。」

  正在嘀咕,有人敲門。

  兩姐妹立刻靜下來。

  這一定是樓上的房東張太太來追討房租。

  果然,張太太在門外說:「兩位陸小姐,我知道你們在家,快開門,別叫我站雨中,怪冷的。」

  志英只得垂頭喪氣的去開了門。

  誰知張太太捧著一大鍋熱粥,「新鮮的雞粥,吃了好有力氣去找工作。」

  「張太太——」

  張太太擺擺手,「不用多說,晚飯七時正開,遲者自誤。」

  關上門走了。

  世英說:「好心人到處有。」

  志英抬起頭,「因看中我倆遲早非池中物。」

  「你算了吧你。」

  當初搬進來的時候,糧草充足,兩姐妹已很幫張太太看孩子買雜物,不遺餘力,想必是彼時種下的善根。

  兩姐妹出門去,在那一日,她們找到了體力勞動工作。

  世英感慨地道:「繼母可高興了。」

  「她才沒有空為這種小事高興。」

  下午,把僅有零錢買了食物,回家途中,看到街上掛出聖誕裝飾,世英才驀然發覺,要過年了。

  「今年農曆新年落在哪一月?」

  「一月廿四是年初一。」

  「父親為什麼一個電話也不打來?」

  「他何嘗不可以說我們如何一個電話也不打去。」

  「我們哪有錢。」

  「他哪有空。」

  世英說:「你廿一,我廿二,應該可以照顧自己。」

  志英答:「是,讓我們爭口氣。」

  第一天上班便看到玉表姐。

  世事就是那麼湊巧。

  多倫多市幾十萬人,志英一眼就看到玉表姐站在人龍後第三個,手抱著兩歲的女兒,那小孩有張粉雕玉琢的小面孔,錯不了。

  輪到玉表姐了,只要一客薯條。

  她沒說什麼,只是輕輕點頭。

  晚上,世英努力洗刷頭上的油膩味。

  志英說:「洗髮水早已用完,你用何物洗頭?還挺香。」

  「肥皂粉。」

  「發了薪水,剪短頭髮,好省些錢。」

  「現在就可以剪,你幫我剪,我幫你剪。」

  志英啼笑皆非,「這不是真的,我們生活在廿世紀末繁華的資本主義社會,怎麼會窘成這樣,這又不是第三世界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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