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流光 | 上頁 下頁


  日光西斜,一天快要結束,病人仍然躺著,臉色紅潤,神情祥和,像是隨時會得拗腰起來,伸個懶腰,說聲「好睡好睡」,下床離去。

  傍晚,病人的姐姐再次來探訪,帶著一個男子,兩人言行十分有默契,看樣子,是對夫妻。

  「少雄,少雄。」

  「他聽不見。」

  「少雄,少雄。」

  「別叫了,他已是一棵植物,不會回答你。」

  少婦惱怒地看住丈夫,「你說什麼?」

  「丘淑珠,難為你這樣一心一意向著娘家,這些年來,娘家怎麼對你?你父母偏心:心裡只有丘少雄,哪有丘淑珠,如今兒子出了事,他們大概也得認命,一副身家,總不能叫一棵椰菜承繼,怕會回心轉意。」

  少婦呆住,眼淚慢慢的幹了。

  她丈夫說:「你要趁這機會堅強起來,到公司去幫父親忙。」

  「我不懂。」

  「有我呢,來,我們回家去商量細節。」

 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。

  看護進來,替病人開亮一盞小小的燈,她過去拉拉病人的手。

  「我下班了,明早見。」

  不過病人什麼都聽不見,他嘴角帶一個微笑,平靜地睡著。

  半夜,另有看護來幫他轉身。

  天色不知不覺又漸漸亮了。

  又是一天。

  街上行人來去匆匆,趕著上班找生活,與人競爭,傾軋,上演該日七情六欲。

  丘少雄則在享受海綿浴。

  「可憐哪,無知無覺。」

  「聽說是個闊少爺。」

  「現在同一棵椰菜沒什麼分別。」

  「會蘇醒的。」

  「唉,看護做久了,不由人不看化。」

  阮醫生推門進來,孔碧玉跟在醫生身後。

  那兩名看護才噤了聲。

  阮醫生說:「病人一點進展也無。」

  孔碧玉答:「但是病人的父親說過,即使十年八年不醒,他也要用維生器。」

  「這樣堅強很好,但願丘少雄與乃父一樣頑強有鬥志。」

  孔碧玉籲出一口氣。

  「病人朋友多不多?」

  「頭一個禮拜人人都已來過,現在已經進入第二個星期,疏落許多,再過一陣子,恐怕沒有人來了。」

  「我想見見他的女朋友。」

  「是有一位金小姐,我同他的家長說好了。」

  「那位金小姐如果可以每天定期來陪他說話,可能會有幫助。」

  孔碧玉把這件待辦的事記錄在案。

  醫生詳細替丘少雄檢查過,不禁歎一口氣,收拾儀器出去了。

  孔碧玉靜靜看著丘少雄一會兒,「他不知道我愛慕他呢。」她口中的他,自然是阮立仁醫生。

  孔碧玉又說:「而我呢,真不知要隔多久才能提起勇氣告訴他,我仰慕他。」

  她走到窗前,白色制服裹著的是一個俏生生的身型。

  這時,病人的左眼忽然跳動一下,睫毛稍作顫動,不過孔碧玉沒有留意到。

  待她回過頭來,他又恢復原狀,動都不動。

  孔碧玉說下去:「假如你是我的朋友,你會不會幫我這個忙?」

  孔碧玉講完之後,驀然失笑。

  她離開病房去辦事。

  稍後,丘少雄的女朋友金麗琴到了。

  她氣色已經好得多,打扮入時,化妝鮮明。

  阮醫生對她說:「金小姐,希望你每天清早或是傍晚來陪病人一小時。」

  金屬琴反應之奇突,令阮醫生愕然。

  她竟然這樣回答:「醫生,我想你誤會了,我與丘少雄,只不過是普通朋友。」

  阮醫生瞪住她。

  「我即將有遠行,得離開本埠一段時間,這次恐怕是我最後一次來採訪丘少雄。」

  阮醫生明白了,他並不笨。

  他輕輕說:「對不起,麻煩你了。」

  「沒事,我先走一步,以後有關病人事宜,都與丘家聯絡好了。」那意思是說,以後別再煩我。

  她高跟鞋閣閣閣敲響醫院地板,一直走出去。

  阮醫生要過良久才能聳聳肩,轉過頭來,心酸地對病人說:「這等經不起考驗,算了。」

  過一會兒,又說:「我們有什麼資格考驗別人?」苦笑,「自己條件不夠,怎麼留得住人?」

  病人沒有任何反應。

  「你會好的,不是為別人,是為自己。」

  病人呼吸均勻,不知日影又斜。

  「也好,」阮醫生說:「夢中方一日,世上已千年。」

  病人還能做夢嗎,如果可以,做的是什麼夢?他夢見的是自己的童年,還是少年?

  是一段沒有結果的戀愛,還是在事業上的勝利?

  這一切仿佛都離開他很遠了,此刻他連翻身都做不到。

  整個黃昏,都沒有人來。

  可是,病房門在八時左右,終於被推開。

  進來的是一個氣宇不凡的男子,應該接近六十歲了,可是生活優裕,人不顯老,驟眼看,像是丘少雄的大哥。

  他沒有坐下來,只在床邊默默站著,雙目漸漸泛起淚光。

  跟著,有人在門外輕輕說:「丘先生,時間到了,姬爵士的晚宴不便遲到。」

  那男子便轉身離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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