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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


  §盲戀

  陳尚翰是我師傅的病人。

  他已動了第一次手術,此刻正在修養,準備要動第二次手術。

  在兩次手術之間,他的主診醫師,我的師傅,同妻兒前往巴哈馬群島渡假,由我暫代。

  工作很簡單,每日去看看他,督促那幾個私家護士做工,吩咐幾句話。

  陳尚翰脾氣非常暴躁,天天摔東西,罵人,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子。

  師傳好幾個徒弟都受不了這種病人,因此派我上場,因我是唯一的女性,且性格特別冷漠。

  我可以完全不理會病人的反應,做我應該做的工作。師兄弟都笑我:「她呀,活馬當死馬醫。」

  說得很中肯。

  陳某對牢我打雞罵狗,我完全無動於衷。

  荒謬,兩個傭人,三個護士輪班,就為他一個人。

  師傅說:「也難怪他,風流倜儻半輩子,忽然之間雙目失明,實在不好受。」

  可是有些人一輩子雙目失明。

  況且他這個還是暫時性的,第二次手術之後,可望恢復正常視力。

  師傅同他說,他複元的機會是一半一半,於是他就把全天下的悲憤集中在身上,發洩出來,把日常接觸他的人當豬狗。

  這種人就算雙目不盲,心也早盲。

  可以想像他一輩子沒有遭遇過挫折,要風得風,要雨得雨,這樣的檯子,身邊永遠有一堆江湖客,爛頭蟀,替他解決生活上不愉快之事。

  這次可幫不了他了。

  我一星期要到陳府七次。

  他住在郊外一層非常美麗的別墅中,光是門外那片草地就令人心嚮往之。十九世紀殖民地建築的白色兩層樓房子,木板地保養得很好,吸飽地蠟,絲毫不見殘舊。樓面高,面積寬敞,長窗另一邊是著名的海灘,碧藍天空與海水,簡直是每一個人的夢想。

  這種住宅出了錢也不一定買得到,這麼得天獨厚……本市有許多人尚住在木屋中,電與水都得偷來用。我忽然警惕起來,怎麼會有這種想法?怎麼會忽然忌妒起來?別墅的主人心情惡劣。

  女護士哭喪著臉向我投訴他不肯服藥,不肯休息,不肯吃飯。

  他抱著一瓶威士忌。

  我裝作沒看見,他聽見我的腳步聲,轉過頭來,雙目空洞,一臉胡髭茬。

  書房外是奧運標準的游泳池,水光瀲灩,直映到室內的牆壁來。

  「好嗎?」我問。

  連自己都覺得聲音冷酷,完全沒有把他當一個人。

  我大力將酒瓶自他手中拉出來,交給護士。

  「把藥拿來,」我說,「陳先生要吃藥。」

  護士面孔上露出幸災樂禍的樣子來。

  我說:「今天天氣很好,你應當出去走走。」

  他悶哼一聲。

  我把藥塞在他嘴裡,大力地拉過他的手,把開水杯子放進他手裡。

  「替他換衣服,」我吩咐,「把窗門打開,放陽光進來。」

  女傭人打開長窗,仲夏的天然空氣雖然燥熱,但不失清新,帶著一股樹葉青草香味。

  我也嚮往住進這種房子,與世無爭地享受下半生,養三五個孩子,與他們廝混著以渡餘生。這是每個女人的秘密願望,當然表面上誰也不會露出來。

  陳尚翰沒有出聲,他面孔呆呆的向著窗外。

  我曾經聽他罵我為「毒婦」及「醜婦」。今日他沒有開金口。因為他已經知道,無論怎麼樣罵我,我都無動於衷,上次他拿水淋在我身上,我也沒有反應,他又看不見,並不知道我身濕。

  正當我倆各懷心事,面對長窗的時候,草地上忽然出現一個苗條的身形,向我們這邊走過來。

  他看不到,我是看得到的。

  我訝異,這是誰?她漸漸走近,在窗口停住。

  她是個漂亮的女人,非常時髦,最突出的是一頭強壯的頭髮,可以用秀髮如雲四字來形容,有這樣頭髮的人,性格必然非常倔強。

  她穿戴得無暇可擊,就那麼斜斜在窗框上一靠,就顯出無比風華。

  這是誰?我冷靜的看著她。

  她將食指放在嘴唇邊,示意「沉默」。

  我看著她輕輕向我走來。

  女傭人與看護都不出聲,她們認得她,毫無疑問。

  她走到我身邊,將手指一指,叫我出去與她說話。

  好吧,儘管看看她葫蘆裡賣什麼藥。

  我們走到走廊了,她掛上笑臉。

  「是殷醫生?」她說,「你好。」她伸出手。

  我與她握一握。

  「來,我們去吃杯茶。」她仿佛很熟絡的樣子。

  她把我帶到會客室,女傭斟上茶。

  這女人究竟是誰?「醫生,你一定在想:這女人是誰?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「我是陳尚翰的妻子。」

  這倒是意外,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她。

  她笑一笑,「我們分居已有七年了。」

  我等她說下去。

  「這次我回來,是我公婆的意思。」她低下頭,「據說他不一定會複元。」

  「機會是很大的,不過醫生不習慣把話說滿。」

  「我還是來了。」她聳聳肩。

  我注意她的臉色,並不見得很關切。分居七年,大抵什麼感情都已抵銷。

  「我們家不准離婚,只許分居,這些年來,我一直在歐洲。」她說,「這次婆婆親自來求我回家,我只好來。」

  我看著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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