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可人兒 | 上頁 下頁 |
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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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沒有,始終沒遇見那個適當的女子。」 「回來這裡,很快會遇到,這裡華人女子多的是,都很時髦好看能幹。」 「替我做媒?」 「為什麼不?」我仍然展露著牙膏筒裡擠出的笑臉。 「你的孩子很可愛。」他籲出口氣,「那麼大了。」 「都在國際學校念書。」 「什麼,」他有點訝異,「將來不是不懂中文?」 我絕望而無奈,「他們父親的主意。」 立炯看我一眼,過一會兒才問:「婚姻生活愉快嗎?」 我忽然生氣了,「怎麼可以這樣問?這等於叫人在三秒鐘內回答'生命有沒有意義'、'戰爭帶來什麼後遺症'以及'如何對抗癌症',神經病。」 立炯一怔,隨即哈哈笑出來。 而我,我唇枯舌焦地坐在他對面。 「你還是跟以前一樣,老是不放過人。」他說。 以前,這種字眼特別的刺耳。 我說:「立炯,星期六來我家吃飯好不好?」 「好。」 「我給你地址。」 「我早知道你住在哪裡。」 我麻痹的心忽然大力跳動起來,非常不自然。 分手後我獨自站在路邊等車,站很久,並沒有察覺司機已將車駛過來,很久之後才聽見他叫我。 回到家,我看到鏡子中的自己。 穿戴很整齊,髮型也時髦,但是看上去總沒有生氣。 精神只從內心逐出,不能靠外表裝演。 我放下手袋,在沙發上坐很久。 女傭斟上茶,我呷一口。 允新今日同我不歡而散,晚上又不知道要幾點鐘回來,這種日子還怎麼過下去?欠著一屁股債夜夜笙歌,真虧他睡得著吃得落。 在這兩年不景氣中,我足足瘦了五公斤,總共那麼一點點錢,被允新玩得變魔術似的,前些日子炒金子炒股票回來的小利,用來付首期買大房子,還沒償清這一筆款子,又將房子押了去買幾部車子,餘款套入美金,外幣才升一兩個仙,立刻放出去變回原來幣值,略有進賬,馬上見使駛帆,用來養兩匹馬,又到處打聽遊艇價錢…… 弄得我眼花緣亂,尚未定下神,忽然如晴天霹靂,一聲經濟不景氣,房子不值錢,鈔票貶值,股票大跌,通通死脫,每天睜開眼睛,光是付利息便好幾千塊,這還不夠,家裡照樣排場,開銷萬打萬出去,親戚間不好意思開口,終於母親看出我情形不對,幫我們挨下去。 活該。 母親借錢給我的時候,我說聲活該。 當初是她硬要我離開立炯去嫁允新的,說得二十二歲的我頭痛,反正兩個人份量差不多,便選了允新。 我是個心理非常不成熟的二十二歲的女孩,還抱著媽媽,隨她擺佈。 不過話說回來,在那個時候,允新的條件的確好過立炯。一個是有家底的少爺,另一個是苦學生,而我的毛病是幼稚。 我抱著膝頭在思想,允新卻比我想像中早回來。 他回來哄我,在他眼中,我與低能兒無異,三兩句話就被他唬得一愕一愕,任由擺佈。 年來我也不與他分辯,他愛把我當什麼,我就做什麼好了,是非皆因強出頭。 「怎麼?發呆,好好好,算我得罪你好了,」他一連串說下去,「但車不能賣,人一見我衰敗,更會踩上來,咱們夫妻倆好歹挨過這一關,你不能不幫我。」 我問:「你在外頭賭,是不是?」 「誰說的?」他跳起來。 我不出聲,靜靜的看著他。 他連耳朵都漲紅:「誰說的?誰造這種謠?他子孫十八代不得好死?」 「你且不忙詛咒別人,聽說你在私人俱樂部出入,是不是?」 「這哪裡是賭?這是與客人應酬!」 我看容他:「允新,養車子司機,我們還可以頂一陣子,若果結起賭賬來,三兩下手勢就完蛋了。」 「你怎麼知道我一定輸?你不准我手風好?」這句話等於承認了謠言。 我說:「十賭九輸。逢賭必贏,豈非天下第一營生?」 「小魯,別嘈叨,飯菜都涼了,來,吃了再說。」 說了也是白說,他是不會聽的,但我總得盡我的責任。 我哪裡吃得下。 「怎麼,胃口不好?」允新又問。 「胃氣痛。」我說。 「整日在家坐,還鬧胃痛?那些女強人豈不是要連胃帶五臟都吐出來?」他譏笑我。 我不做聲,實在不知怎麼回答。 「小魯,你算是享福的人,別自尋煩惱。人誰沒有三衰六旺?有多少女人像你,天天睡到十二點,又有傭人又有司機的,不是你的事,你少擔心。」 他站起來取外套。 「你又到哪兒去?」我問。 「出去。」 他頭也不回的走掉。 是,我掃他興,他為著報復,又來掃我的興,兩個人水火不容,對牢多一陣子都不行,惟有避開,他可不耐煩跟我吵嘴。 深深歎口氣,推開面前的碗碟。 他這一去又該到天亮才回來,我們分房睡覺已經很久,有時半夜迷迷濛濛也仿佛聽見有人開門回來,起床察看,卻是聽錯了,漸漸我患上失眠症,老是沒安全感,亂夢很多,一年中沒有幾覺好睡。 當過舊曆年那幾日,天大的面子他留在家中,我忽然吃得下睡得好,這才發覺,自己原來是個癡心的舊式女子,於是感慨起來,充滿自憐,感覺比失眠更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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