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開到荼蘼 | 上頁 下頁
四八


  姬娜在露臺上說:「看,那是左文思。」

  我抬起頭。

  「他又站在那盞路燈下。」姬娜一臉的詫異。

  「真是他?」我走到露臺去。

  「當然,我對他的身型再熟沒有,經過那次他在樓下一站兩日兩夜,化成灰我也認得他。」

  「他又來幹什麼?」

  彭世玉說:「請叫他上來。」「我立刻下去。」

  我趕著下樓,看見文思站在路燈下,我過去,叫他:「文思。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。

  他轉過頭來,他並不是文思。

  他長得像文思,但並不是文思。

  姬娜還是看錯了。

  那男孩子並不介意,他莫名奇妙地看著我,朝我聳聳肩。

  真像,長得真像。

  「對不起。」我囁嚅地說,轉身走。

  上得樓,姬娜來開門,充滿歉意,「對不起,他一轉過頭來與你說話,我就知道他不是文思。」

  我不出聲,靜靜坐下。

  姬娜蹲下來,「你想見他?我去找他來。」

  「不用找,他真的來了。」

  阿張在露臺上說。

  姬挪瞪他一眼,「連我都看錯人,你又怎麼會知道是他?」

  「因為他抬起頭,正面朝上看,此刻他正在過馬路,他三分鐘內要按鈴了。」

  我走到露臺看下去,已經見不到他。

  大家都靜靜地等待。

  尤其是姬娜,如果時間到了門鈴不響,她就要阿張好看。

  但門鈴終於響起來,很短促,像一聲嗚咽。

  我第一個走過去開門。

  文思。

  果然是他。他終於來了。

  他恢復溫文,很鎮靜的樣子,微笑說:「每個人都在等我?」

  真的,真好像每個人都在等他。文思穿得不合情理的整齊,燈芯絨西裝一向是他的愛好,配無懈可擊的毛線領帶與鯨皮鞋。

  「韻娜,我想與你說幾句話。」他很溫文。

  我回憶到第一次在「雲裳服裝」見到他的情形。

  我說:「我們睡房裡去說。」

  他向姬娜眨眨眼。他居然還有這種心情。

  我詫異於他在一夜之間有這麼大的變化,他扮演沒事人的角色比我還成功。

  到了寢室,他把床上的被褥推過一旁,像是要坐下來,終於沒有。他仍然站著,雙手插在口袋中,我等他開口,誰知他立刻開門見山。

  「那一夜,」他說,「我的確趁小楊醉酒當兒出去見過滕海圻。」

  「你不應該的。」

  「是,心情再壞,我也應當與你出去跳舞,大錯鑄成,往往只在一念之間。」

  「他怎麼引得你出去?」

  「他說交回那些東西給我。」

  「你相信他會無條件交回那些東西給你?」

  「人在絕望的時候,什麼都願意相信。」

  「抑或他說得聲淚俱下,極之動聽?」

  「你都知道,你太清楚他。」

  我不出聲。

  「他在屋內等我,他帶齊所有的東西等我,我開門進去時,他正在熒幕上放映那些片斷。」

  我靜靜聽著。

  「但主角可不是我。」

  我忽然明白了,滕海圻就是這樣招致殺身之禍。

  文思早已把自己豁出去,但他不能看到我受侮辱。

  我靜靜地:「主角可是我?」我在這時候插嘴,

  「主角是我。」

  「是,是你。這是他最終武器,他要我知道,你是怎樣一個人,叫我不能再愛你。」

  現在我可明白,九年前我是怎麼有勇氣拿起那把刀?很容易,滕海圻可以逼得我們走投無路。

  「他完全瘋了,拿兇器逼我。我也非常瘋狂,決定與他同歸於盡。」文思的聲音很平淡。

  「但你沒有殺死他。」我衝動地說,「你不是兇手。」

  「在糾纏中刀似插入牛油般插入他心臟。」

  我戰慄地看著文思。

  「我看到刀插在他胸前,心中一陣快感,我並沒有打算救他,也沒有探他鼻息心臟,只取過所有東西,回到家中,一把火燒掉。」

  我輕輕問道:「你那麼恨他?」

  「是。」文思說,「我很害怕,但我也很痛快。」

  我坐在床沿,他過來坐在我身邊。

  我問:「你不後悔?」

  「沒有,」他說,「我只怕會連累到你。」

  我低下頭。

  他又說:「韻娜,你會覺得肉麻,我很愛你。」

  「我知道,文思,我知道。」

  我與他緊緊相擁。

  「我知道。」我說,「你不能忍受滕海圻一直折磨我。」

  他微笑:「真可惜,韻娜,真可憐我們相逢不在適合的時候。」

  我的眼淚炙熱地湧出來。

  姬娜來敲門。

  「他們來帶我走了。」文思放開我。

  姬娜推門進來,她一面孔憂傷,但相當沉著。她說:「警察,找左文思。」

  很久很久之後。

  姬娜問我:「你有沒有答應等他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為什麼不?」

  「因為在戲中,女主角都對男主角說『我等你出來』。」

  「但他的確愛你。」

  「我並不想等他,所以沒有說會等他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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