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開到荼蘼 | 上頁 下頁 |
一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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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有點看不過眼。後來一想,關我什麼事?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,每個人都有他的心事。 我別轉面孔,乘機到更衣室去換衣服。 到穿回我舊時衣服的時候,那位女客已經走了。 可憐的女人。 小楊低聲說:「你不該這麼對她。」 左文思不出聲。 「她實在關心你。」小楊說道。 「別理我。」 「文思,你也要想想,你之有今日,還不是她給你的。」 左文思剛想說話,見到我出來,便住了嘴。 事情就很明白了。苦學生在他行業中要爬起來占一席位置,沒有人提拔一把是不行的,於是這位女士慷慨地運用她的權力,而左文思得到他想要的,也付出代價。 事後,事後總是一樣的。 他認為他不再需要她,而她也再留不住他的心。 真可悲,這種老套的故事不時地發生,而當事人好此不疲,欲仙欲死地樂在其中。 沒想到清秀的左文思也是其中一名。 我說:「改天再需要我的話,你知道該在什麼地方找到我。」 左文思說道:「簽一簽這份簡單的合約再走,每小時你可得到一百五十元的酬勞。」 「大買賣。」我笑說。 小楊說:「別忘記,走紅之後,另作別論,人總得有個開始。」 左文思面色甚壞,适才之興高采烈全數為那女人掃走,他頹喪得眼皮都抬不起來。 小楊當然也看出來,他說:「來,韻娜,我送你。」 「我也不用人送。」我揚揚手,「各位再見。」 小楊拉住我:「胡說,來,我同你一起走。」 他替我穿上大衣。 下樓時我看了左文思一眼,他如遭雷擊似的,幻成石像,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。 小楊說:「他非常情緒化。你同他不熟,沒有看過他發脾氣吧?嚇死人,工廠有一批衣服做得不理想,被他逐件推到電剪下去剪得粉碎,紅著眼,瘋子一樣。」 「他們藝術家是這樣的。」我說。 「文思可不承認他是藝術家。」 我說:「左文思說他只是小生意人。」 小楊說:「你很清楚他。」 他並沒有提到那個女人是誰。 我也沒有問。 不是我欠缺好奇心,而且我與左文思不熟,犯不著追究他的事。 在如今,投資感情比以前更不容易,還是自己守著有限的資產好一點。 誰沒有陰暗的一面,要相信一個人會忘記過去是很困難的事,左文思不能。我亦不能。沒有人能夠。 看到他這一幕,並沒有令我對他改觀,我們只是朋友,友情是不論過去的。 小楊說:「韻娜,我在此地替你叫車子。」 「好。」 我上街車,與他招手道別。 左文思許久沒有再打電話來。 我只在報上看到他的消息:某專欄作家在教導讀者吃喝穿之余,批評左文思傲氣十足,不肯接受訪問。 某名流太太說:她想也不會想穿著本港制服裝,除非是左文思的設計。 在這一段時間內,我仍然穿著姬娜的施捨品。 姬娜問:「你與左文思之間沒有了?不聽說他同你在一起。」 他被我知道了秘密,不高興再與我做朋友。 「你怎麼不把他抓牢?」姬娜抱怨,「看得出他那麼喜歡你。」 「抓?怎麼抓?你同我一樣是不知手段為何物的女人,」我笑,「最多是有人向我們求婚的時候,看看合不合適。」 「把自己說得那麼老實?」姬娜慧黠地笑。 「現在流行充老實嘛。」我只好笑,「老實與純潔。」 他曾經同我說:「你是個最最聰明與最最笨的女人,聰明在什麼都知道,笨在什麼都要說出來,心裡藏少量的奸也不打緊,你記住了。」 當時我嚷著說:「我要去見她!我要告訴她!」 他冷冷地說:「你以為她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?」 我彎起嘴角也諷嘲地笑,真是的,可憐我年少不更事,被玩弄在股掌之上。 人總是慢慢學乖,逐步建造起銅牆鐵壁保護自己。 那日下班,看到左文思在樓下等我,腋下夾著一大堆文件樣的東西。 他的微笑是疲乏的,身子靠著燈柱,像是等了很久。 我迎上去,「你怎麼如神龍見首不見尾,神出鬼沒。」聲音中不是沒有思念之情的。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,「韻娜,我們都是感情豐富的人,為什麼要努力壓抑著不表露出來?」 我不響。叫我如何回答他。 我們並排走著。 路過臭豆腐檔,我摸出角子買兩塊,搽滿紅辣醬,串在竹枝上大嚼。 他不出聲,看著我那麼做。 我把竹串遞過去,他就著我手,咬了兩口,隨即掏出雪白的手帕替我抹嘴角的辣醬,麻紗手帕上頓時染紅一片油漬。 我感動了,犯了舊病,說道:「我有不祥之兆,我們兩人之中必有一人遭到傷害,甚或兩敗俱傷。」 他說:「可是我們還是遇上了。」 「每天有上十萬的男女相遇。」 「你心中沒有異樣的感覺?」 「沒有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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