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開到荼蘼 | 上頁 下頁


  「這是什麼地方。」

  「這是沙田。」

  「沙田?」我怪叫起來,「沙田變成這樣?」

  「有些地方還要發展得好呢。」母親笑說。

  一副貿易拓展局局長的態度。

  我緊握她的手。

  「一個人在外頭做事,慣嗎?」母親問。

  「做學徒,又不是擔大旗,挺有趣的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早些回來倒好,可幫你父親做賬。」

  我笑,「做假賬。」

  「你怎麼一腦子古怪的思想?」母親甚覺不安。

  做人便如做一筆賬,歲月添增一項項債目及收入,要平衡談何容易,又有許多無名腫毒的爛賬,不知何年何月欠下不還,一部部老厚的本子,都發了黴,當事人不欲翻啟。

  又有些好事之徒特別愛替人算舊賬,不知什麼道理,總希望知道對方開業以來的所得所失……

  母親握著我的手,「你還打算回去?」

  「當然,」我說,「待爹爹好些,我便回去。」

  「是辭了工來的?」

  「不相干,以我這麼低的要求,什麼工都找得到。」

  「你上次見我們時那位足球健將呢?」母親問。

  「誰?」

  「那個姓蔣的男孩子。」

  「哦,那個。」

  「他怎麼了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你現在不同他走了嗎?」母親緊張地問。

  「媽媽,你真嘮叨,完全像個老人家了,人家夏夢同你差不多年紀,你看人家多美多時髦,咦,到家了。我說。」

  我先推開車門跳下去。

  我不經意地抬起頭問老莫:「幾樓?」

  「十二樓。」

  「地方有多大?」

  老莫笑說:「小姐上去便知道了。」

  媽媽追上來,「等等,等等。」

  我拉著她一起上樓。

  父親穿著運動服在大門口等我。

  我與他擁抱。他氣色看上去很好,病發雲乎哉,不過是用來要挾我歸家的藉口。

  我同媽媽說:「當心啊,你瞧爹爹還這麼雄姿英發。」

  媽媽無奈地說道:「這孩子有點瘋瘋癲癲的,整個人變了。」

  爹爹凝視我問:「是不是有點緊張?」

  「我以為你是病人,所以特別緊張,誰知看上去什麼事都沒有。」

  我到處亂走,新公寓也不小,比起以前的房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語。

  我一直怕回到以前的大宅,如今知道沒有這個恐懼,反而悵惘起來。

  我站在露臺上很久很久,父母並沒有來叫我。

  他們的過分體貼令人難堪。

  我看著屋腳遠處僅餘的一塊荒田,凝視良久,終於回頭,一個年輕的菲律賓女傭給我遞上一杯茶。

  我又忍不住問道:「一姐呢?」

  媽媽說:「人家告老回鄉去,不做了。」

  沒有這麼簡單,故意把我身邊的人都調開,使我做一個沒有回憶的人。

  「何必用菲傭?」我看那女子一眼,「肉騰騰的。」

  「少批評兩句,坐下來,陪陪媽媽說話。」

  「我們必需要吃她煮的菜?」我問。

  「媽媽煮給你吃,可好?」

  「媽媽下廚?爹,我們家可真窮了?怎麼到這個地步,媽媽要進廚房?」

  「你別嬉皮笑臉的好不好?」媽媽抱怨。

  「讓她去。」爹看她一眼。

  這樣眉來眼去的,莫非是怕觸到我的痛處。

  我推開房門,走進他們為我預備的房間。

  可憐天下父母心。把房間裝修得如小女孩子的臥室一般。

  我推開窗戶,風景極好。

  到家了。

  回家來了。

  媽媽在身後問道:「還好嗎?」

  「太漂亮了。」我說,「我在紐約那間公寓……」

  媽媽說:「那個地方怎麼好住人,冬冷夏暖,要給你寄錢還不准。」

  「我倒是蠻開心。」我說。

  「韻兒,你真的開心嗎?」媽媽湊過她的面孔,顫巍巍,含著眼淚說。

  我最怕這一招。

  所有的媽媽,都專愛來這一招。

  別的慈母我不管,我這位令堂還是當年嶺南大學的高材生,我感覺受不了。

  「我非常快樂。」我毫無誠意地說。

  「韻兒,你要說老實話。」

  「媽媽,說真的,做人怎麼會快樂呢,正如那位祝老太所說,既聰明又健康再加上美麗兼有上進心,一次錯誤,也足以致命,你就別理這麼複雜的事吧,讓我苦樂自知豈不是好?」我苦苦哀求,「讓不快樂繼續腐蝕我短短的一生吧。」

  母親反而被我引得笑起來,「你在做什麼?吟新詩?」我與她笑作一團。

  父親不放心,推門進來,向母親使一個眼色,「不要同女兒多說,讓她休息。」

  「同你說多三句話就沒正經起來。」母親抱怨。

  「這是一個太滑稽的世界,母親,我無法板著面孔做人,四周圍都是卡通人物,試想想,那麼多人公開標榜他是純潔的,我能不笑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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