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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


  §極光仙子

  一上飛機,我就後悔了,整整一年我為升學問題煩惱:港大、海外,海外、港大。

  終於選中了溫哥華,考上哥倫比亞的建築系,一直以來,都彷佛心願已償,十分滿足的樣子,但心裡卻害怕。怕離鄉別井,怕人生地疏,怕學業艱苦。

  送飛機時母親紅了雙眼,我還能夠談笑風生地安慰她,姊姊塞給我一大疊中文報章雜誌,說道:「下次看就得上唐人街買了。」我聽了心中打一個大突,唐人街!天啊,我要離開家了。

  飛機滑翔,升上啟德機場的上空,我蒼白著臉——應該留在香港的,龍床不及自家的狗竇,治安儘管壞,交通儘管塞,木屋再多,空氣再壞也還是我的家,真是的——毫不諱言,我是嬌生慣養的獨生子,二十年來要風得風,要雨得雨,放假除了打網球,就只會周遊列國,不事生產,也許這也是父母鼓勵我上溫哥華的原因,我吞一口涎沫,大不了回去。

  回去?這是件大事,我回不去,男兒志在四方,自古有這個壓力。回去度假自然是可以的,但放棄學業?張家盟,張家盟,我跟自己說:你可要放出勇氣來!

  到了溫哥華三個月,入了學,一切都彷佛已上軌道,我的心去仍然煩躁。整整六年,我要留在這裡整整六年。

  晚上做夢一直看到咪咪的笑臉,我天天寫信給她,隔三天一個長途電話,甚至叫她也一起來溫哥華。咪咪是一個好女孩子,她勸導我:「過了這段過渡時期便會好的……你會習慣溫哥華的山明水秀……」

  山明水秀!整個埠像小鎮:潔淨、空曠,怡人,清秀,可是這一切與我無關,我想回家。

  我想念聽慣的電臺,常去的戲院:還有女朋友、最主要是咪咪,一切一切。

  後來咪咪生氣了,她拒聽我電話。

  也許她是對的,這裡十多萬華人都習慣了,為什麼獨獨我在呻吟呢?

  大學設備這麼好,銀行裡家中寄來的存款這麼充足,即使寂寞一點又何妨?堂堂男子漢大丈夫,竟怕起寂寞來,說出去像什麼呢?還想見人嗎?

  放學後我開始往啤酒館裡泡,那裡很熱鬧,也有點溫馨,是單身漢的好去處。

  酒館裡華人很多,有學生,有自認是功夫老師的一群,也有唐人街餐館的侍役。

  我通常自斟自飲,找朋友難,我在香港時的合群作風不復見矣。

  六年。

  每當我想到六年二千多個日子,那種感覺像坐牢,不消說,功課在低潮心情影響之下,只能攀到平平程度。

  漸漸我學會了照顧自己:洗衣服到自助洗衣場,買礦泉水回宿舍喝,不愛吃飯堂便找中國茶樓,頭髮長了找同學剪一剪。

  在這裡,大部份人都是網球好手,我自認是球場英雄也無用武之地,香港的白馬王子頓時變了販夫走卒,我非常替自己不值,然而也只好在怨聲載道中沉澱下來。

  那日回校,發覺所做模型被同學剔去一角,非常憤怒,大發脾氣,取起球拍,將其它模型全部打爛,同學譁然,要通報教授,我豁出去,沖出課室,坐在園中,用手掩住臉,自覺已經失去控制,我怕自己精神崩潰。

  「嘖嘖嘖。」

  我沒有鬆開手。

  有人在我身邊坐下,「嘖嘖嘖。」

  我抬起頭來,看到一個女郎,褐色的皮膚,明亮的眼睛,頭髮挽一條馬尾,穿條白色的裙子,蹲在我身邊,注視我,臉上一派不以為然的表情。

  她年紀約有三十出頭,微笑的眼角有細細皺紋,我卻並沒因此感動,我問她:「你是誰?」沒好氣地。

  「別問我是誰,」她操流利英語,「先問你自己為什麼因小事大發雷霆。」

  「他們搞壞我的模型。」

  「你把他們的模型也破壞無遺,他們也交不了功課。」

  「記我大過,把我逐出學校好了。」我說。

  「如果這是你所願,你幹嗎不乾脆退學呢?」她詫異地問。

  我掩往臉,「我不敢。」

  「嘿!」她冷笑一聲。

  「你是誰?請勿騷擾我。」

  「你叫張家盟,是不是?」她哄我,「來,我幫忙想個法子,你別氣餒。」

  「我不要想法子。」

  她笑,「你把心事告訴我,我幫你去修補那些模型。」

  「你懂?」我看她一眼。

  「你是高材生,你可以教我呀,」她聳聳肩,「兩個臭皮匠,或許可以湊成半個諸葛亮。」

  「你到底是誰?」我懷疑。

  她眨眨眼,「神仙娘娘。」

  我笑。

  我與她到飯堂喝了杯咖啡,忽然之間,我把多月來的怨氣全部對她訴說,她默默聆聽,很好耐心。

  「對了,」我想起來,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極光仙子。」她笑。

  「見鬼。」我咕噥。

  「來,闖禍胚,快來收拾殘局。」她把我拉進課室。

  老實說,此刻我已深深為我的魯莽而後悔。

  「怎麼收拾?」我絕望的問。

  「拿出你的萬能膠水來。」她很有信心。

  只見她這裡動動,那裡動動,一晃眼就收拾好一具,並且作出若干改動,使之比原來的設計更加完美。

  我目停口呆,不甘示弱,也快快修理,不到一會兒就將七八具模型修補好。

  看表,原來已是晚上七時半,這幾個小時,過得好快。

  「喂,你倒底是誰?」

  「如果你感激我,以後就請你好好控制你自己。」

  「喂,你也是本校的學生吧?」我說:「可能還高我幾年,老老實實的告訴我。」

  「嗯,」她笑,「真相你遲早會知道。」

  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家,她深深叮嚀,叫我不要自暴自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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