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今夜星光燦爛 | 上頁 下頁


  我冷冷吩咐她,「倒杯冰水給我,送客。」

  國棟瘋了,他怒吼,「你想把我送走?就這麼簡單?全城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,你卻公然跑出去跟別人過夜,我還有臉站出去?你以為他會娶你?你以為仍然會有人娶你?」

  我不出聲。

  他抓住我的手臂,手上用勁,越收越緊,我痛得淌出眼淚來,他不住的用手打我,我躲都沒處躲,一下一下的忍受著,女傭人沖出來阻止他,一邊尖嚷著,「不准打小姐,不要打了。」

  然後國棟崩潰了,他蹲下來哭。

  我掙扎逃到房內,把自己反鎖在房內。我很鎮靜,在浴間洗淨血漬,在瘀痕上搽上藥,蒙頭大睡。

  國棟哀哀的敲我房間門,我不去睬他,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,我居然睡得很好。

  黃昏的時候國棟走了,我混身酸疼,這一場鬧劇到這裡也應該結束了。

  一年來我裝飾著國棟的生活,如他襟前的一朵鮮花,如今我決定離開他,他失去的不過是面子,不是愛人,我心灰意冷。冰凍三尺,非一日之寒,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滿足,物質方面我自己應付有餘。離開國棟,我不一定要去跟莊過活,我是我自己,獨立的一個人。

  想起莊,我心溫柔的牽動,我愛上那夜燦爛的星光多過愛上他,但如果沒有他,我又看不到一天的星星。

  我告訴自己!你已經廿六歲了,來日無多,生命苦短,能夠快樂的時候,為什麼不快樂?

  事情鬧大了,我的名譽或許再也不能使我在國棟的友人當中立足,然而離開一班虛偽的人,於我又有什麼損失?或者我失去做闊太太的資格,但我的生活是充實的,生活寬裕的太太們何嘗有機會赤足跟愛人跳慢舞?各人得到的東西不一樣。

  晚上莊到我這裡來,看見我臉上的瘀痕,問:「怎麼回事?」

  「撞傷。」

  「我知道,國棟幹的好事。」他站起來,「我會找他算賬。」

  我第一次對他提高聲音,「坐下來,告訴你是撞傷的。」

  「嫁給我,我會使你快樂。」

  「你們男人始終只想佔有一個女人,並不是真正的為她們好,是不是?」

  「我愛你。」

  我歎一口氣,「你回去吧,我不是不知道跟著你會開心,可是除了玩得燦爛外,你不能再給我任何東西,特別是安全感。」

  「女人們的貪念!」他說:「你要國棟的穩重,亦要我的感情,非要這樣的男人,你才肯跟他?」

  我微笑,「恐怕我要丫角終老了,我緊緊擁抱他,「莊,但我需要你的甜言蜜語。」

  「是否我暫時戰勝了國棟?」

  「不要對我提這個人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恨他?」

  「我對他沒有感覺,他是一個愚蠢的人,以為自愛就是吝嗇感情,叫愛人拜倒在他腳底叫做威風,讓他去娶一個為飯票而結婚的小女人好了。背著他貼娘家與搓麻將,活該。」

  「你仍然氣憤了。」

  「氣我在他身上浪費時間。」

  「他會回來求你的。」

  「他才不會,他屢次警告我,如果我有什麼行差踏錯,他馬上轉頭走的,」我伸著懶腰,「我在過去整整十一個月內也夠謹慎的了,像做賊。」

  「為什麼要刻薄自己?」

  「也是一種生活方式。」

  「我覺得他高估自己的定力,低估了你的魅力,他是那種要等到失去那樣東西才知道它寶貴的人,在感情方而,他是個白癡。」

  莊對國棟的批評是非常中肯的,國棟一向看不起為感情犧牲的人,他認為他自己是理性的智能的,不受俗禮拘泥,現在我要睜大眼睛看個清楚。

  我沒想到他會回來求我,但是他回來了,我在露臺見他,穿著低胸裙子,燃著一枝煙,吊兒郎當,皮膚曬得深棕,正是他最恨的一切,我全部做齊,並且正眼也不看他。

  他說:「你以為他會娶你?他不會的。」

  我指指胸口,「那是我的難題,你何必擔心?」

  「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?」他傷心震驚。

  「我一向都是這麼自由散漫的一個藝術家,是你的教導有方,我才做了一年淑女,你現在可以去提拔別的女子,教她們如何做人,以及一切仁義道德的問題,」我站起來,「你何必再來煩我?我喜歡浪廢我的青春,你管得著個屁!」

  他的頭埋在自己雙手中,「我愛你。」

  「你愛的是你自己。過去一年你愛我,不外是因為我處處順從你,令你覺得舒服,得益的是你,還給你一種感覺,認為你的女友將有一個好歸宿。對不起,我不幹了,你馬上走。」

  我站起來送客。

  他坐在那裡不動,他說:「我不能離開你。」

  「可以的,」我說:「你隨便找個女人,把她塑造成你喜歡的形象不就完了。」

  「我不會胡亂去找一個女人!」

  「但是我不要你了,我覺得悶,我想擺脫你。」

  「你告訴我,我錯在哪裡,我都改。」

  我一呆,隨即說:「太痛苦了,何必改?」

  「這一年來你從來沒有表示過對我不滿……」

  「我們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,你原諒我吧,我不想多說,你還我自由。」

  「莊的私生活聲名狼藉,你會吃虧的。」他又說。

  我已經拉開大門。

  他用怖滿紅絲的眼睛看我一眼,低著頭走。

  呵向泰山崩於前而不動于色的國棟,我可憐他,他是一個不能愛人的人。

  他走了以後,我倒在沙發上筋疲力盡。

  怎麼辦呢,我怎麼應付這兩個男人呢。

  我已經叫國棟走,為情為理,我都沒有對不起他,我們一年來的關係結束,可憐得很,我竟想不出有什麼是值得回憶的,一年多的關係,像白開水般的乏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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