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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八


  「我記得在手袋裡有一隻耳環,是不是?後來另外一隻尋到了,丟了它,倒是可惜。」她說。

  「我去拿出來還給你,保證一切原封不動。」我說。

  她還是微笑,潔白美麗的皮膚,雪白的牙齒,誰會曉得她竟有這麼隨便……阿健這種人……借來的公寓!我不能聯想在一起。我連話都說不出了,連忙進房間,拉開抽屜,把那只小小的手袋,冷凍的,拿在手中,猶疑一下,走出房間,遞還給她,我的眼眶已經濕了。

  「謝謝。」她自然的說。好像我遞給她的是一塊巧力克蛋糕。

  她打開手袋檢查了一下,拿出粉盒,照了照碎鏡子。

  「據說是不吉利的,」她說:「但我老打破鏡子。據說破一面鏡子要走七年黴運,那麼我倒不必擔心,我的黴運已經走到二零零一年了。」

  我笑不出,安琪,你怎麼可以這樣傷害我。

  她把手袋揚一揚,「謝謝。」她再說一聲,「我走了。」

  我低聲說:「我送你。」

  「不,不必了。」

  「一定要送。」我說。

  她並不堅拒。於是我與她一起下樓上車,我把她送回家,我連不高興的樣子都不大敢露出來,閑閑地與她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。人長大之後,如果還真情畢露的話,會被人笑是白癡。

  我只是說:「東西失而復得,是最好的了。」

  她說:「可不是。我十分喜歡那副耳環,另外一隻在家中尋到了,現在又成為一對。」

  送她到家,她跟往日一樣,向我道謝。然後說:「唐,再見。」她擺擺手。

  黑色的紗裙,珍珠耳環。她飄逸的走了。

  再見,這恐怕算是個永久性的再見吧。

  再見,多麼可怕,就是那樣,再見,她與我說再見?

  那時候,也是一樣吧,恐怕是的,為什麼不呢?我們不都是年輕的男人嗎?關了燈,在黑暗裡,躺在床上,如果沒有愛情,不都一樣嗎?憑什麼她要愛上我?

  我一個人寂寞的回到家中,倒了一杯威士卡,加冰,喝了一大口,然後坐在沙發上。一側頭,又看見一隻手袋。我的天呀,她又忘了帶走,但是這一只是新是舊的呢?

  我恐懼的打開它,看裡面有什麼東西,這只是新的,她倒是有性格,丟了舊的馬上買套新的,拾回了舊的又立刻忘了新的,做人本來就該這麼乾脆。

  這次手袋裡多了一小瓶「哉」香水。

  我靜靜的流淚。這樣的一個女孩子,難道還會這麼寂寞?難道還會饑不擇食?我不明白。

  我去睡覺,手中抓著那只手袋。

  我很久很久沒看見她,也很久很久沒約會她,我沒有勇氣再去找她,她也沒有來問我要回手袋。她說她習慣漏東西,她不在乎。也許她根本不記得,如果我約會她,碰巧她又有空,我相信她是會出來的,但是她不會主動來找我,這點我還明白。

  我把手袋裡的東西倒出來,一樣一樣的數,一樣一樣的看,我可以把它送回去,我知道她住哪要,那將會是個好籍口,可是我肯這樣做嗎??

  為什麼我要先向她低頭,這個隨便的女人。她可愛是她的事,她猶如一隻石灰籮似的,到處留下痕跡。

  但是我愛上了她,我愛上了她,我的愛情是這麼不幸,我告訴自己,這樣的女人是不能愛的,真的不能愛嗎?但是我已經愛上了安琪。旁邊擺一個十全十美、冰清玉潔的女子也沒有用。我愛她的笑,愛她的嬌態,愛她的灑脫,甚至愛她的那天晚上的勇敢,沒有一點慚愧,沒有一點遮掩,她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女子,我愛上了她。

  內心很矛盾,去還是不去見她,

  與這種人在一起有什麼保障,說不定她明天又去找阿健這種人約會了,又借別人的公寓。但愛情是一種賭博,生命是一種賭博,愛情不能提條件的,愛情不是「你得好好跟我在家呆著。」或「除我之外,你不能見任何男人」不,不,如果她不願意,也不會快樂。

  如果她不快樂,我又有什麼快樂。我如果願意賭,就痛痛快快賭一場,如果不願意賭,就在家中痛苦一場。

  那天晚上,我終於決定了。

  第二天早上,我鬍子都沒有刮,便抓起她的手袋,開車趕到她家去。我要她,她以前的行為如何,我不能管,我不能夠介意。她以後的行為如何,那得看我的影響力。這將是一楊公平的賭博。

  清早,我大力按她的鈴,按很久,我希望只有她一個人在屋子裡,只有她一個人,沒有其他男人。

  她終於來開門了,睡眼惺忪,披一件半新不舊的睡袍,見到是我,震驚的站在那裡,我們兩人相對無言,很久很久。

  她叫我一聲:「唐。」

  我啞聲說:「我來看你。」我自口袋中掏出她的手袋,「我來還你一件東西。」

  她看看我,嘴唇微微一抖,讓我進她的屋子,她隨手關上門。她的公寓小巧舒適,屋子裡並沒有旁人,我放下了心,我自坐了下來。

  「安琪,」我的聲音仍是啞啞的,「我想過了,今夜不知道你有沒有空,或者我們可以去看一場電影,我喜歡與你看電影。」我的聲音甚至顫抖了。

  她看我一眼,隨即垂下睫毛:「謝謝你,我剛巧沒有約會。」

  我說:「那麼我們晚上見,我六點半來接你。」

  她忽然說:「唐,我的記性忽然轉好了!我想從此以後,我不會把手袋丟在別人家中了。」

  我轉過身來,抱住她,她也抱住我。我吻她的耳朵,我說:「沒有關係,丟在我的家裡也沒有關係,只准丟在我的家裡。」我把她的頭按在我懷中,但是還是感覺到她點了點頭。

  我抱緊了她。

  呵安琪。

  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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