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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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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站在車站上,風很緊,我拉了拉圍巾。 有霧。 我坐在長凳上。 然後我發覺長凳那一頭也有一個人坐在那裡。 是個外國女人。 金色的頭髮如一幅畫般,又如馬鬃,飛揚在風中霧中。包在雨衣中的身型還顯得纖細。她轉過頭來,倒是一張清秀的臉,如一個女學生般,大眼睛是一種透明的淺色,是藍是灰,看不清楚,天色很黑了,路燈又不明。我呆呆的看著她。 她的大眼睛是無可奈何的,幽幽的。 我沒有出聲。 她問我:「等人?」 我答:「我乘錯了車子。」 「真的?你原先去什麼地方?」她問。 「黑池。」 「我也乘錯了車。兩列車排在一起,一輛去黑池,我上了去蘇格蘭那輛,結果在這裡下了車。」她聳聳肩。 我笑了,天下這麼巧的事。 她一張臉倒是很清秀的,沒有一般洋女人的粗糙可怕,而且沒有搽得紅顏綠色。我歎了一口氣。 我問:「我們應該怎麼辦?」 「我也不知道,我在想。」她說。 「我也在想。」我說。 「你是中國人?」她問。 「是的,中國人。」 「我是英國人。」她說。 「我猜到了。」我禮貌的說。 她的英文很准很好。像是出身不錯的一個女人,約莫二十三四歲。不過外國女人很難講,但凡看上去二十餘歲的,其實不過十餘歲而已。 我忽然說:「你的頭髮,像鮑蒂昔裡的女人。」 她笑了。「在這個時候,在這種天氣,在這種情況下,你還可以說這種話,我真佩服你的勇氣。 我微笑,「我不能哭啊。」 「你打哪兒來?」她問。 「參加婚禮。我心愛的女人結婚了。」我忽然說了實話,一個秘密,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的一件秘密,「我很難過,又有點輕鬆,我不再介意了。她是我表姐,大我十歲。」 她沉默了一會兒,然後很瞭解的問:「她可美麗?」 「很美。」我淡淡的說,「再也沒有更美的了。」 「她一定很美。」她說,「一定的。」 「你呢?」我問,「你在利物浦幹嗎?」 「我?我到博物館去。」她又聳聳肩膀。 「做什麼?」我奇怪的問。 「很久之前,我認得一個男人,我們來利物浦,在博物館看過一幅畫,叫《但丁初遇比亞翠絲》,後來我覺得寂寞,又回來看這幅畫。」這大概也是她的秘密?她也很平靜。 「他呢?」我問。 「走了。」 「哪裡?」我又問。 「我不知道。」她說,「已經與我沒有關係了。」 「但是你又回來再看這幅畫。為什麼?」 「因為我笨。」她很溫柔的說。 「我也很蠢。」我微笑。 「你的英文說得那麼好。」她說。 「我念英國文學兼歷史,我明年拿博士了。」 「恭喜。」她說。 「我們怎麼辦?」我問,「坐到天亮?我不介意,只是太冷了,到了深夜,一定更冷。怎麼辦?」 「找一間小旅館。」她說,「睡一夜,明天走。」 「哪裡去找?」我問:「倒是好主意。」 「看看火車站裡有沒有小廣告。」她說。 我們站起來。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。身上的衣服貨色也很好。不像是蹩腳女人。在外國,男人也得當心。能看《但丁初遇比亞翠絲》的女人總不會太差吧? 我們看到了一段廣告,那旅館就在火車站後面,我們很幸運。我們向後走去。 他說:「看看如果有房間,我們要一間雙人房如何?一人睡一張床,可以省一點。我身上只有十鎊,明天還要另買火車票。」 我說:「我的天,我也只有十鎊,一間單人房要多少?」 「我不知道,所以我要跟你商量。」 「好的。你放心,在某方面我是很君子的。」 她不出聲。她很漂亮,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英國女人漂亮,她有點蒼白,但是她的面孔賣在相當好看,而那頭厚而且長的金髮,是可以一把又一把抓起來搓揉的。 我們到了酒店,它是一間很體面的酒店。 單人房五鎊,雙人房七鎊,我們馬上決定省下三鎊,租雙人房。很奇怪吧,兩個不相識的人,忽然睡在一間房間裡。我們簽字王先生太太。接待員什麼也不問。上了房間,她往床上一躺。 我也往餘下那張小床上一躺。 「我太累了。」她說。 「我想淋浴。」我說,「如果你要用洗手間,我讓你先用。」總要客氣一點。 「沒關係。」她說,「你先用。」 我馬上淋浴,把水開得很熱。好好的蒸了一下,寒冷疲倦都沒有了,倒是有點肚子餓,已經十一點多了。明天要上課,看情形是泡了湯了。原可以打電話去表姐處求救——算了,明天趕回去吧,什麼都是註定的。 我裹著大毛巾出去,把襯衫衣服折好,放在椅子上,然後鑽進被窩裡。 一張床,一張床,竟可以這麼樣的舒服。 她微笑一下,也去淋浴了。我聽到浴間裡蓬蓬夾嘩嘩的聲音。我看到她手邊有一包餅乾,便順手取了過來吃,吃得很有味道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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