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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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佩姬素說:「咱倆是一輩子嫁不出去的了。」 我說:「也勝過嫁個畜牲!」 「不過,這一位總算是原子物理學生。」 我嘲笑說:「是好的,你還留給我嗎?我希望嫁個原子物理學家,不錯。但必須是中國人,高、瘦、漂亮,是個教授,開的車是費拉裡勃納琳泰保薩,戴的表是白金康斯丹頓,穿的鞋是瑞士巴利,住倫敦雪萊區洋房,閒時讀紅樓夢。這樣的原子物理學家,你介紹給我,我向你磕頭,現在這種普普通通,擠公共汽車的,算了。擠巴士是十五六歲小女孩子的事兒,頂浪漫,咱們不量量力,老骨頭就得擠碎了!」 我換上T恤牛仔褲,泡了茶,與她對喝。 「你有你的理想,我很佩服,」佩姬素說:「阿五,可是你不敢面對現實。我活在現實裡,可是理想全沒了。」 我說:「也有人嘲笑我們,說:瞧,這就是念美術的女學生了,一點兒藝術家味道也沒有。去他媽的!現在畫冊都卅五鎊一本,油彩畫布什麼價錢,我的畫筆禿了頭,兩年前就該買新的了,叫我哪裡變錢?周日大念美術理論,週末可要到中國餐館去洗碟子,賺外快,我沒精神崩潰,蠻好了。」 佩姬素說;「唉,牢騷到此為止,總之此人你代我招呼招呼。」她作著揖。 「我面色難者點,你可別怪我。」我說。 「把他嚇跑了更好。」她笑。 我也笑了。 她走了,大概又約了誰。也好,出去樂一下子,勝過耽在屋子裡。我伸個懶腰,把功課拿出來,全堆在桌子上。反正這個人要晚上或明早才到,慢慢未遲。若明天到,對不起,我得留在圖書館裡,非八點鐘見不了面。正如佩姬素說,他覺得乏味,也就回去了。千里迢迢來見一個女孩子,也虧了他的,一個人到了這種年紀,還有這種興趣,可真難得,難得之餘,就使人覺得有點笨,大約念科學的人都很純真,也可以維持著這種純真。 佩姬素是早沒有感情了,她對待那些男朋友,不過是小狗小貓一般,用來解解悶,差他們幹點活兒,這裡那裡跑跑,如此而已。 托一終身,這年頭還有這樣的男人嗎?只除了我的弟弟罷了,他可算是男人,然而我也只這麼一個弟弟。 至於我,我是沒有看破紅塵,只可惜紅塵看破了我,早將我束之高閣,再也不要我了。 我把佩姬素留下的卡片看了看,上面寫著「漢斯·艾遜」,這人的父親是德國人,母親中國人。嫁洋人的女人,大告不妙。我也說過佩姬素,「你媽是怎樣嫁洋人的?不可思議,我看一本紅樓夢,看到現在還沒看通,不要說是洋人了。」佩姬素聳聳肩,給我的答案是:「人各有志。」 佩姬素是個妙人。美麗,簡直美得豔的,也難免俗一點,但是那種俗卻是最受男人歡迎的俗,她身裁好,又不穿胸罩,三十五C的胸就在毛衣下,走起路來,不知道毛衣是活的,還是她是活的。 而我,我是排骨。可憐的漢斯什麼,他只能見到一個替身,一個半點兒也不接近的替身。 我只寫了半篇功課,傳報員就叫「佩姬素史蔑夫小姐,有人外找。」 叫了三次。 我想是佩姬素已出了街了,我只好放下打字、筆,下樓去看。一看之下,我就知道是誰,是那個半中半德的原子物理學生。他站在那裡,身邊放著小小的一隻皮夾。黑色的頭髮。佩姬素的頭髮也是黑的。眼珠是深咖啡,所以我想如果我努力一點,應該充得過。 他來早了。 於是我走過去說:「漢斯?」 他轉過頭來,很漂亮的一個男孩子,臉有點圓圓的,孩子氣很重,可是太甜了,有點糯糯的,薄薄的嘴唇彷佛像女孩子,身裁普通,不高不矮,穿著花襯衫,洗得很乾淨的牛仔褲,很平凡的一個混血兒,看上去也很像一個混血兒,唯一的特色是他的眼睛,是一種晴天的澄清的藍色,很少見,令人驚異的美麗的藍。 他瞪著眼睛看我,「佩姬素?」 我沒有回答,「你早到了。」我說:「幸虧我沒有出去。」 他與我想像中的原子物理學家完全不一樣,我覺得既然有了德國血統,又念了這一科,總該高瘦挺拔,冷酷理智,有種蓋世太保的味道,而他!他卻糊裡糊塗,說來就來,千里迢迢來看一個對他一點沒有興趣的女孩子。 「你找到可以住的地方了?」我頭一句問他。 「咦?我告訴你了,這裡宿舍有空,接受外來學生,我訂了一間房,不貴。佩姬素,你好,我想見你已經很久了。」 他伸出了手。 我只好與他握一握手,然後連忙把手藏到口袋裡去。 我說:「我住九號房。你要不要人幫你收拾行李?打算住幾天?」 「一個星期。」 我怔住了。我的媽呀!我還以為他住三兩天,一個星期? 我再有空也沒有這麼多的時間呀。 我回轉頭去。 他說:「可是我要到牛津大學去開會。」 「啊。」我松一口氣。 我看了他的鎖匙牌,他住的是七十三號。 我陪他到了他那邊宿舍,他放下了行李,我攤攤手,不知道說什麼才好。 他自皮夾裡掏出一張卡片給我看,說:「我最喜歡這一張。」 我打開來看,是花生漫畫卡片,薄荷佩蒂靠在樹上說:「我承認我喜歡物事:美麗的、閃亮的、柔和的,我都喜歡——」轉過後頁,他說:「但是你,我愛。」下面打著無數的××××××,然後龍飛鳳舞的簽著:佩姬素。 我嚇一大跳。真是混賬忘八羔子,這樣的通訊朋友,現在變了心,塞到我這邊來,叫我如何應付?我一抬頭,偏偏又看到他那張孩子氣的臉,而且一臉的微笑,我幾乎昏過去。 我只退後兩步說:「漢斯,我想……你一定累了,你休息休息,把行李整好了,咱們再見面。」 「好的。」他說:「我洗個澡來找你,九號房,是不是?」 「是是。」我連忙退出他的房間,逃也似的奔走了。 我握緊了拳頭,佩姬素太不公平了,這混球!真是敢為人之所不敢為者,算我服了她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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