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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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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年輕的時候 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,算起來。是十二年前的一個暑假,那一年的暑假特別熱特別長,我與姐姐回臺北過夏季,成日聽著蟬叫,泡在泳池裡,曬得金星亂冒,終於瞌睡,盹著了,還是不肯自水裡出來。真是最長的三個月,一天可以抵現在的三天來用。 我認識了他。那一年他四十歲,我十七歲。他是父親的客人,那個時候父親的生意做得很大,也很好客,常常有朋友來住一、兩個月不稀奇,他也是其中的一個。當時陽明山並沒有幾幢別墅,主人都是可以叫得出名字來的,父親的屋子蓋得好,全新的現代建築物,不比當地的土屋子,四四方方一個項,白粉牆,單調而且貧乏。 父親的錢由祖父留下來,祖父死得遲,父親做了大半輩子的太子,心有不甘,祖父一死,他馬上花錢,儘量的花,因此我十七八歲昀時候,是家裡的全盛時代,姊姊很快的覺得了,十分喜歡擺千金小姐的姿態,吃的用的穿的都是精品,挖空心思地趕排場。我與姊姊不一樣,我不懂這些。 姊姊去過一年英國,一事無成的回來,又去一年美國,也是一事無成的回來,可是人家開玩笑地說她留英留美,她卻矜持地笑,笑得這樣的於心無愧,我真覺得她丟臉,可是一個人的本事是如何騙倒自己,姊姊既然有這樣本事,我不必替她擔心。 她是這樣的人……很樂觀的,沒有大腦的……就像一頭蚱蜢,春天的時候儘量歡樂,她沒有冬天,自然也沒有明年,因此也沒有煩惱。 到人臺北後沒多久始識得一大班人,整天不是在李家就是王家,瘋瘋癲癲的開舞會看電影,她喜歡把頭髮梳成一條馬尾巴,穿各式各樣的大花裙子,後來大花裙子不流行了,她又改穿袋袋裝。 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。 然後有一天,舞會開在我們家裡,我自下午其便在房間了看武俠小說,不去打擾姐姐。姐姐進進出出的說:「……小豆,今天是中秋。」我說:「別瞎攪了,熱得發昏,怎麼是中秋?」姐姐說:「不騙你,傭人都在吃月餅。」我問:「那麼爸爸媽媽呢?往年中秋,大家至少在一起吃頓飯。」姐姐說:「他們也許在新加坡,有什麼關係呢?月餅哪一天不可以吃?你也太那個了。「 我說:「聽說發財的父母才那麼忙,他們發了財嗎?」 姐姐對著鏡子左顧右盼,她說:「我們家不是暴發戶,咱們是一直有錢,你要記住。」她很驕傲。 「有什麼分別?」我問。 「分別很大。」她說。 「你暑假後幹什麼?」我問她。 「何必一定要幹什麼?」她反問:「什麼也不幹!不可以?」 「我十五號要去倫敦,今天是十號了,爸爸媽媽總會回來吧?」我問姐姐。 「錢已經替你匯到那邊銀行了,飛機票全訂好,又替你做了兩件皮大衣,你怕什麼?不敢去?」 我說:「那感覺不好。」 「真奇怪,咱們家裡人坐飛機,都是自來自去,比不得那些小家子氣,有什麼人遠遊,全家出動,哭哭啼啼——哼!」姐姐那種神情,簡直可以說是狂妄。 我冷冷看她一眼,她長得美,她才廿一歲,我知道,可是……我揀起武俠小說,翻來翻去。 「噯,我告訴你一件事。」姐姐很神秘的說。 「什麼事?」我打一個呵欠,「你買了新衣服?換了新皮鞋?」 「不,咱們家來了一個客人,早上到的。」 「是嗎?」我抬起頭,「爸爸真是,有客人來,他也不在。」 「他長得真漂亮。」姐姐壓低聲音。 「是嗎?」我非常的感興趣,「多大年紀?」 「卅多歲——」 「那不是老頭子嗎?」我又揀起武俠小說,「你別煩我,你管你打扮,做今天的皇后吧!」 她站起來,又照了鏡子,說:「不用你擔心。」 她出去的時候把我的房門帶上。我馬上放下小說,真是悶,還好還有幾天便得離開家去闖世界。銀行有那麼多匯款,世界不會難闖,況且又可以先住在親戚家中,直到找到理想的房子為止。我覺得非常的興奮。再悶幾天,我便可以自蛹內脫出,嘗試蝴蝶的滋味。 我起床,推開窗門,風吹來很涼爽,蟬聲不停的響著,初來簡直睡不著覺。我順手關掉冷氣機。再躺到床上,居然睡著了。 一覺醒來天還大亮,夏天已經近尾聲,夏日卻還正長,時間不曉得怎樣打發才好,我換了泳衣,又再跳到泳池去,游泳是最容易疲倦的,而且肚子容易餓,一個夏天的游泳、吃、睡覺,起碼胖了十磅,姐姐老叫我當心我的肚子,我早已經哂得混身上下變咖啡色了。 我在浮床上眯著眼睛,想像著倫敦的風景。媽媽甚至替我制了兩件旗袍,預備我在重要的場合穿著。媽媽還是好媽媽,就是太忙了一點。 就在這個時候,二樓的陽臺的長窗被打開了,有一個人走出來,太陽剛剛落山,金光萬道,因此在不清楚他的頭臉,想必是那位客人。我心想,那個老頭子。 如果他是客人,我比他更像客人,我也是過幾天馬上要走的。 姐姐穿了長裙子走出來,揚聲問我,「喂!小豆,你參不參加我們?我叫他們不必弄晚餐,咱們在泳池旁烤肉吃,老實告訴你,你今夜可沒飯吃。」 我游到池邊,抬頭一看,那人已經走進去了,我說:「我不參加。」 姊姊聳聳肩,又去忙她的。我從泳池裡爬起來,這時候太陽已經完全下了山,天空有一抹藍紫色。我上樓洗澡換衣服,姊姊又說:「你簡直曬得熟了。」我穿上牛仔褲,開電視,吃蘋果,不去理她。 「喂,」姊姊低聲說:「我問了他要不要參加,他也說不。但是他拒絕得很客氣,一點也不叫人難堪。」 我看姊姊一眼,「他是誰?」我問。 「唉呀,你這個人,就是爸爸的客人呀!」姊姊說。 「哦?」我仍然不感興趣。 姊姊自己的客人到了,她再也沒空跟我閒談。 在七八點鐘的時候,我接了一個長途電話,是媽媽打來的,她在香港,叫我明天一早乘飛機回那邊的家,看看該收拾什麼東西,我很雀躍,她到底沒忘掉我,媽媽還是媽媽。母親接著說:「宋先生到了沒有?是爸爸的朋友,叫他聽聽電話好嗎?」我連忙找到客房,大力敲門,叫他聽電話,隨後我回自己房間,繼續看那電視節目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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