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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九


  她說:「什麼都別看,咱們先看宋瓷。」

  我說我不懂宋瓷,唐瓷,任河瓷。

  她問:「看銅器?甲骨文?」

  我說我也不懂。

  她氣了,問我:「你懂什麼?」

  我咧齒笑,我說:「法國印象派。」

  「你是洋人,我們瞧清明上河圖去,若那個也不懂,挑個高樓,跳下來算了,也別活了。」

  其實我略懂一點,跟她走了幾步,就令她轉怒為喜了。

  這是個好地方,除了盧浮官,我走遍博物館,也就這一座了。然而法國人的東西,哪來得本國的親切。這麼多人「外國月亮」!我還是故宮月明。我是不進步的人。

  我們瞪著郎世寧的孔雀圖有十五分鐘之久。我喃喃的說:「明天再來。」

  她咧嘴笑,「說起這郎世寧,我鬧了個笑話。第一次來,那時很小,什麼都不懂,看了這畫,就大聲說:「咦,這幅有透視,是跟洋人學的。」旁邊有位老先生冷冷的說:「他根本是洋人。」你說多尷尬。」

  我故意問:「他是洋人嗎?」

  「是呀,意大利人呀——」後來知道我作弄她,不響了,氣了很久。「你怎麼會不懂?」

  這人。

  千變萬化的,夜間看是一個樣子,白天看是一個樣子,黃昏如何?黃昏如何?

  出來的時候,正是黃昏。

  她說:「我的錢,都是自己賺的,我愛享受,賺多少用多少。我沒有一個有錢的父親。」

  黃昏,我們坐在植物公園。

  左邊是睡蓮,浮在水面,粉紅,深深淺淺的粉紅。右邊是荷,亭亭玉立,田田有姿,隨風微微揚著,數不盡的,一望無際的。

  多少來臺北的男人到過這裡?

  她的旗袍有些兒縐了,人也有點疲倦了。

  「謝謝你帶我來這裡。」

  「我自己根本想來。」她說。

  「肚子餓了?」我問。

  「你呢?」

  「吃得下整間圓山。」

  她笑,「讓我換件衣服。」

  好。我們開車回酒店,原來她也住酒店,方便工作。

  我並沒有換西裝,還是普通的衣服。

  她穿得真得體,一套絲的長袍加外衣。

  她喜歡絲。

  拉門小廝見我與經理同行,殷勤得要命。

  「為什麼選臺北上作?」我問。

  「這裡人樸實可愛,我參歡臺北,這世界我哪裡沒去過?非洲也去了,在摩洛哥耽了三個禮拜!還是臺北好,是住人的地方,巴黎東京耽久了會瘋的。」

  我問:「你沒有結婚吧?」

  「連男朋友都沒有。」她帶個嘲弄的笑。

  我為什麼問?我自己是個有妻有子的人。

  我們在一家小館子吃小菜吃面,吃得很飽很滿意,隨後便在街上散步。

  夜後的臺北倒是很陰涼,街上黯黯的,合情人散步,治安又好,老實說,我覺得這裡像世外桃源,雖說臺灣的女孩子土土的,如此不是也碰到一個出色的?

  可惜。

  我是

  一個已婚男人。

  我如果沒有結婚,未必會娶這個叫玫瑰的女子,也許兩個人在一起幾年,就分開了,也許。婚姻是奇怪的,婚姻是個不可預測的!婚姻不過是那回事,婚姻不是自由的,可以想像的,婚姻是註定的。

  此刻我跟她在一起,有一種第一次與女朋友上街的味道,手還沒拉過。有一陣子在倫敦,那生活是荒謬的,讀得無聊了,就到處去找外國女孩子,在俱樂部、跳舞廳、酒吧,都是美麗的、冶豔的,比外國女明星還標緻的。要玩,容易,要玩得乾淨,卻不簡單,我當時那個金髮女郎,比任何洋女人好看,然而還是甩掉了,老婆是老婆,祖宗三代都是有名有姓,決不允許我做無稽之事,我也不會對這種事有興趣。

  妻子是出色的名門閨秀。

  妻是無懈可擊的,故此我一直做著好丈夫。我不是好男人!只是沒機會做壞男人。

  如今我碰見了這個女人,受的是洋人的教育,卻在臺北這樣的一個地方做事,中西合璧得這樣美麗巧致,我不知道她是否一個可碰的女人,然而我不想碰她,找個把女人上床還不容易,何必找她?

  我深深的歎著氣。

  她怎麼想呢?

  我在房間收拾文件,公幹完了,但如果我要多留幾天,決不會有人阻擋我。我渴望可和玫瑰再跳一次舞,再逛一次植物公園。然而卻在飯店碰到了一大班香港生意人。

  他們去舞廳,我不要去,硬拖了去,一直想溜,不准溜,只好吃悶酒,他們找個小姐纏住我,而那個女孩子倒也楚楚動人。他們說:「小陸不知道什麼意思仿佛獨自清高,出污泥而不染。見鬼,大家在香港有生意的時候就稱兄道弟了,你給我們坐著!」

  我出去打電話找玫瑰,他們說她下班了。

  我說:「接到她房去,只說我姓陸,她會聽的。」

  接線生猶豫了一刻,還是接通了。

  「玫瑰?玫瑰?」我焦急的問。

  「陸先生,很晚了,什麼事?」

  我傻裡傻氣的說:「沒什麼,聽聽你的聲音,聽到你聲音很開心。今天又沒見到你。」

  她不響,大概是在微笑。

  「你在幹什麼?」我問。

  「對賬,一大疊賬簿。」

  「你難道是不結交男朋友的了?」我忽然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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