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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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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女人的臉缺乏表情,頂多掛個甜甜的笑,笑久了,她們膩了,看的人也膩了,難得有一張特殊的臉。 她的臉不該在臺北出現。 她一個人坐在我隔壁桌子吃飯,吃得考究,吃完簽一個字,正眼也不瞧我,就走了。 飯廳裡只有我與她幾桌人。 據說我是個算得上漂亮的男人,她卻不看我,算了。 又過一日。 侍役與她低聲說話,侍役走後,領班來了,領班與她細聲說話,她鐵青著臉,訴說了幾句。我略略的聽到幾個字:「……我管他是劉什麼人,他來到了我的地方,我就管他,他再鬧,給我轟出去,叫派出所!」 我心想,好厲害的女人,誰得罪了她?好大的口氣。 等眾人都走了,我跟侍者說:「請那位小姐過來坐一下。」 侍者變色,偷偷看了她一眼,「先生……」 我塞去一張百圓臺幣。 「先生以為她是誰?」侍者不敢要錢,尷尬的笑。 「唱歌的?」我問。 「先生,她是咱們的副總經理啊。」 我一呆,馬上收回鈔票,隨機應變,「那麼我過去,請你代我說一聲。」 侍者還是為難,大概這女的脾氣不佳。我只好考慮—會兒。是的,她好看,她動人,她年輕,她顯然只能幹,副總經理——別像我就好了——酒店是她老子開的。 我終於走了過去。 她抬頭看看我,寒星般的眼光,低領子黑色的衣服,胸前墜一顆鑽石,閃閃生光,手上沒有戒指。 「我希望可以坐下。」 「請坐。」她大方的說。 我看著她。她的頭髮如此短,如此直,不過二十六、七歲的年紀,副總經理。 「不滿意什麼地方?」她禮貌的問,聲調是職業性的。 「一切很好,謝謝。」 「聽說陸光生住了十五天?」她問。 難得,她日理萬機,客人的細節還記得。 我點點頭。 「有沒有出去走走?」她問。 「沒地方可走。」 「有去故宮博物館?」 「沒有機會。」 她微笑,一個客觀的微笑。 那個女人又在彈「不了情」。我忽然問她:「你可願跟我跳個舞?」 她略想了想,站起來,「我多年沒跳舞了。」 做了副總經理,誰敢找她跳舞? 她是一個好舞伴,輕盈美妙。她的英語有倫敦口音,我詫異問:「不是美國留學?」她反問:「美國有什麼好?每個人擠到美國去,讀書除非念理科,否則總得挑個有文化的地方。」我說:「我也是倫敦來的。」 就此陸陸續續的談了起來。 她沒說到她業務問題,我也沒說到我業務問題,只是閒談著。 忽然我問:「你常常與客人攀談。」 「看什麼客人,圓山一千多房間,現在旺季要開始了,哪裡談得了那麼多?」 她唱了很多酒,毫無醉意,白蘭地是最好的「小香檳」區產品XO,第一流。 然後我們禮貌的道別,那女人也停止了彈「不了情」。 她是很不錯的,那氣質一流,只有我開頭才會把她當歌女辦,居然叫侍者請她過來坐一坐,由此可知女人長得好,也不是美事。 我深深的懊悔著,怕這待者把香港的觀光客都當呆大了。 第二天一早我下樓去吃早餐,在梯間看到了她。她一件白色棉紗T恤,一條破牛仔褲——副總經理?我向她打招呼。 她笑了。「早。」停了一停:「這麼早?」 「上一家廠去,最後一家了,做了報告,拿回家參考才決定投資哪一家。」我答:「你呢?上班?」 「我休假,兜一圈就走。」她答。 「昨天那討厭的,姓劉的人,趕走了?」我笑問。 「走了。」她也笑。 早上看來,她還像個孩子。頭髮益發黑,眼睛益發亮!憔悴只隱在嘴角裡。 我很大方的說:「你休假,我下午沒事,你說故宮博物館好,我想去一趟,邀你同行,你有空,就說好,沒空,千萬別客氣。」 她更大方,「兩點鐘好不好?我在這裡大廳等你。」 「好!」我高興之極。 我們昨天都喝了點酒,難得今天都沒事人似的,如此清醒。 最後這家廠太馬虎了,父親不喜歡,我禮貌的走了一周,就回來了,買了幾份報紙。到了兩點,依時下樓,她在大堂查賬薄,見到我,就走過來。 她換了衣服,是件絲旗袍,寬柔的,流蕩的,一件帶自來舊顏色的旗袍,上面有一隻只的蝴蝶,只只若飛又飛不起來的樣子。這樣的人,也一定有她的故事吧,然而我們陌路相逢,哪有時間互訴過去。 她的旗袍低及膝下,穿雙繡花鞋,時光彷佛倒退了五十年,在那幾秒鐘裡,我愛上了她。 我柔聲地說:「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!」 她說:「陸先生,我叫玫瑰。」 「謝謝你陪我,你必是博物院常客,去也去累了。」 「哪裡會累。你要怎麼去?叫街車?叫酒店的車?還是坐我的車?」她問。 「你的車,」我想都不想,「然後我請你吃晚飯。」 她微微一笑。 她開的是雪鐵龍GX。這車子是怎麼被她運進來的?付了若干稅?我看她的側面,旗袍的綢料薄,胸前閃著她那顆鑽石的光。隱隱的,就如她本人。 車子廿五分鐘就到了,她開得快,開得穩,車子龐大而靈活,我們下了車,買票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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