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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


  我把擴音器的聲音扭大了!正式的自彈自唱的一次,又一次,又一次。因為兩個禮拜的假,我是非常輕鬆的,難得有個這麼好的聽眾。彈完了我又打鼓給她聽,是一首獨奏,叫「魔鬼跳舞」。

  奏完之後我熟練的收了鼓棒,問:「怎麼樣?」

  「好極了。」她說:「當心功課。」

  我笑,「我功課是很好的,即使沒有多大的興趣,還是做得好好的。這是咱們中國人容忍的美德。」

  她忽然一呆,然後是一個微笑漾了開來。

  我問:「你冷了?」

  「沒有。」她說:「晚了,你該睡了。耶誕節,我還以為你們年輕人一定有節目呢。」

  「什麼節目!不外是跳舞,趁機會跟女孩子摟摟抱抱的,我不愛這一套。」

  她看我一眼,「好啦,睡啦!」

  我還是笑了!這女人,她一輩子把我當孩子了。

  「謝謝你。」我說:「那點心好極了。」

  「你有興趣可以常常下來吃的。」她說。

  我問:「怎麼念管理科學,也會包餃子呢?」

  她笑,「咦,你剛才不是說,這是中國人的美德嗎?即使沒有太大的興趣,還是把那件工作做得好好的。」

  我一呆!她已經下去了。

  過了很久我才關門。閣樓裡有點「蒂婀拉瑪」的香味。我很快樂的睡看了。

  在假期裡,除了做功課,我幫張太太繞毛線。看她畫國畫,跟她練書法,與她把狗兒牽出去跑路。還跟她做拉麵,包餃子。

  我從來沒有過過這麼活潑的假期,把原先要去瑞士的計畫拋在腦後,天天跟她在一起說說笑笑的過時光。

  她會說:「噯噯,『方』字要寫好,是自己的姓呢,你別胡來!我這支筆可是二等的狼毫,這硯臺也是好貨!」

  等我把一個『方』字練得端端正正了,我還是沒弄明白,她是怎麼樣嫁給張某的。

  我們還替玫瑰接枝呢,她明年想要粉花鑲黃邊的「匹其的裡」種,我們坐在泥地裡,戴著橡皮手套弄半天,不知道明年如何。

  她有時問我:「這手套、帽子!仿佛是手織的呢。」她很細心。我說是,是一個小女孩子織給

  我的,雖然織不好,倒是一番心意,所以我一直用著,她就說我們這一代早熟,早談戀愛。

  我說:「……只不過為了她一頭厚厚的紅發,紅發是很好看的,除了黑髮,就是紅發了。」

  她笑一笑,仍是非常大方得體的,那姿態就跟揮筆臨字一般的。

  沒過幾天,她買了毛線來,是一種天藍色的灰,活脫脫就是英國的晴空,她說花一個星期,就織了一整套的圍巾帽子手套給我。那花樣是密密麻麻的。

  她微笑道:「算是還了禮了。」

  我說:「謝謝你。」我呆呆的看著她,心早被感激充滿了。

  有一次去買東西,掉了一隻手套,我騎了一下午的車找,才把它自陰溝邊檢回來,以後就捨不得再戴,手套有五隻手指的,真不知道是怎麼編出來的。

  她說:「給小孩子做東西,要做得特別漂亮,哄著他們穿,」她很得意的樣子,這人,早十年是怎麼的樣子呢?

  有時候我躺在銅柱床上想她。

  這張床也是,據她說,一直就在這閣樓上,門這麼小,當初不曉得怎麼抬進來的,結果也沒法子抬出去!所以只好留在閣樓上,擦得亮亮的。可是怕閣樓會塌下來,她笑說。

  有一次有個女孩子來找我,是同一系的,也騎個腳踏車,這女孩子對我不錯,我見到她金髮飛揚在微弱的陽光下,在樓下高聲叫:「方,方!」我一看,就奔下樓去,非常感動她在假期還遠來看我,就心花怒放的摟著她吻了一下。

  我留著她吃了早點才走,又玩了幾隻歌給她聽,然後把她送走了。

  黃昏的時候張太太笑說:「這不是,這個是金髮的。」被她看見了。

  我頓時有點訕訕的,非常的不好意思,好象她總把她空間的時間給我,而我卻在招呼別人,是不當的一件事。至於這些日子裡,張先生這人在什麼地方!我是實在不知道,也不方便問,根本也不想問。

  雪晴之後,麻雀就開始出來亂跳。

  張太太說,「真不知道是幾時生出來的!反正春天還沒來,它們先來,非要把所有的花蕾光顧了去才是。」

  我就站在她身後笑。有時候她一回頭,著見我滿臉的笑容,就會說:「傻孩子,」但也並不生氣。

  有時候我跟她去買菜,大的小的拖著很多包東西,她不開車,我們總是擠公共汽車,我總是跟她搶著提東西,然後又搶著付錢,把她安排在我內裡的位子坐,不知怎地,就有種心滿意足的安全感,快樂得難以形容的,想著怎麼回去一包包的把那些東西拆開來,怎麼幫她下鍋,然後煮了一塊兒吃掉它們,把骨頭分給她的狗,那只西班牙獵犬。她的狗,沒有名字,就叫「狗」。

  不過有一天回家,是那張先生來開的門。

  我頓時一陣失望,把菜全放在門口,就奔上閣樓去了。

  那胖胖的張先生笑著一個非常油膩的笑,說:「謝謝,謝謝。」哈著腰。

  我皺著眉頭走掉了。

  他幾時回來的呢?我的假期還沒有完畢。

  後來又覺得不對,這是他的家,怎麼有理由不讓別人回家呢?我跳起來,拿起了我的「弗蘭達」結他,調好了聲音,唱我的「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」!可是聲音是非常的啞,使我自己吃了一驚。

  我連忙放下了結他。

  我燒了一壺水,看著它開了,那小小的茶壺「勃勃」的冒著氣,蓋子一動一動的,非常好玩,如果她在,我會馬上指給她看。

  後來我終於拿那水泡了咖啡,一個人喝著。

  沒多久她上來了,換了一身便服。我讓她坐下。

  她看著我一會兒,我低下了頭,不出聲。

  她笑說:「你不喜歡張吧?」

  我沒說什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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