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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四


  他們把我推倒在床上,我發覺被單床褥都是折的,換過了。我馬上簽了一張支票,四個禮拜的房租。

  洋同學說:「這麼大的床,家明,你必需立刻找六個女朋友。」

  「去你的!」我笑,「好了!沒事了,可以走了,明天下午我請啤酒,在友誼酒吧。」

  他們歡呼一聲,隨我下樓,我反正要交房租,張太太正在花園裡剪玫瑰,她見了我們微笑一下。我把支票給她,她收下了,說一會兒送收條上來。

  洋小子們交頭接耳。

  「說什麼?」我喝問。

  「多麼美麗的一個女人。」他們讚歎,「家明真交了好運了,摔都摔不掉。」

  我不出聲,只是笑,他們懂什麼。我到附近的小店去買了麵包、牛油,就回閣樓了。只見一張收條在桌子上,茶杯都洗過了,放在廚房裡。

  我聳聳肩,在外國,房東也幫房客理理東西的。

  就這樣量我住了下來。每個禮拜我准期的把房租交去,放在她的信箱裡。我不是每天見得到張太太的,天天要上學。晚上有時候放學,可以聞到她燒的菜很香,不過我總不打攪她,多數自己弄點罐頭、啃啃麵包算數,這樣過了一秋。

  功課開始緊,忙得不亦樂乎,常常做到半夜。有時候會放下筆,拿起吉他,彈那首「你是我生命中的太陽」,我很喜歡這首歌,有時候也彈別的,總之可以鬆弛一下便好。

  張太太有一條鎖匙,她趁我在學校,每個禮拜上來替我換被單,替我把一星期來的髒東西收拾乾淨,常常使我不好意思。有一個黃昏,天早暗下來了,她獨自買東西回來,我在樓上的窗口看到她。也許那班洋同學是對的,她真是個好看的女人。

  張先生不常出現,他是一個很胖很油膩的人,開著一部車子,很名貴的平治四五〇,不常常回來,據說是開中國餐館的,很賺了一點錢,我不明白,張太太是怎麼嫁給他的,兩個人仿佛拉不上關係。

  只有一次,在城裡見到了張先生,可是不與張大大在一起!他身邊夾個很俗的洋婆子,我知道他也看見我了,一壁就避開,不知道為川麼,我卻氣得很,氣了很久。當然沒有告訴任何人。

  聖誕來的時候!我去百貨公司買了一瓶香水,是「蒂婀拉瑪」,一安士的,這是送給張太太的。下雪了,我騎著腳踏車回家,一路上風很緊,我把絨線帽與長圍巾拉得很牢,口袋裡放著一樣包紮精緻的禮物。

  到了家,樓下的燈亮著,門口三個洗得晶亮的空牛奶瓶子。我想,標準的英國生活,是什麼令中國人留在外國不肯回家呢?

  我按了門鈴。

  她的狗又鳴嗚的向了幾聲,她的腳步響了起來。

  然後門被打開了。

  「家明,進來。」她說。

  她的臉紅撲撲的,正在做餃子還是餛飩?也看不清楚。我脫了帽子、手套。

  「請近,請坐。」她說:「我跟你倒茶去。有事嗎?家裡都好吧?我跟你倒杯茶。」

  我坐下了,她擦乾了手,替我倒了一杯茶。龍井茶呢!三片頭的!是雀舌,不是旗槍。張先生不在。爐子裡融融的燒著大。聖誕節了,剛才與同學們喝了幾品脫的啤酒,現在盡想去洗手間。冷得很,現在才暖和了,我搓搓手,順便把那瓶香水拿出來放下。

  「送你的,張太太,聖誕了,謝謝你。」我說。

  她很詫異,眼睛睜得大大的,眼睛很亮。

  忽然之間我覺得很難為情,活脫脫像個十八歲的孩子,盡做傻事,我吱唔一下!便逃回閣樓去了。

  我洗了臉洗了澡,拿出我的電吉他,開始彈:「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,你是我眼裹的蘋果,啊!你真是我的陽光——」

  有敲門的聲音,我去打開門了,是張太大,她捧著一大碗食物。

  她大方的說:「你一整個秋天就是啃麵包,今天聖誕,吃碗餃子吧。」然後笑了笑,「謝謝你的禮物。」

  我連忙接過碗,「張太太,進來坐一會兒。」

  她進來了。腳上穿著雙繡花拖鞋,露著纖細的足踝——也不怕冷的。拖鞋是白緞繡紅花,一隻蝙蝠,一個福字,鞋頭已經踢破了一角,露出裡面的襯裡來。

  她進來把大碗放下,原來又另留了小碗調羹。

  我笑了,我真是連碗也沒有一隻,罐頭陽是在杯子裡喝的。我老實不客氣的全吃光了,然後跟自己說:「聖誕快樂。」

  張太太指著結他說:「你一直彈這個?」

  「是的。」我說:「沒吵你吧。」

  「這麼多東西,難怪宿舍房間放不下。」她笑。

  我也笑,後來我就問:「張太太是北方人?」「幾時來英國的?」「打不打算回去?」「飯店生意好嗎?」「習慣英國?」「喜歡這裡的天氣?」

  然後她告訴我,她是一個碩士。念管理科學的。

  我嚇一跳,然後又鎮靜下來,我不明白的事很多,可是最最不明白的,是她怎麼會嫁給張某這種人。

  我撥著結他弦。

  她問:「你父母籠你嗎?」

  我答:「寵我就不會讓我充軍六年了。」

  「你不回家?」她問我。

  「兩年一次,另外一年去歐洲。」

  「都逛遍了?」她問。

  「只喜歡巴黎。」我說:「你呢?」

  「都一樣啦。」她說。

  然後我們談論起畫來,我非常吃驚,她學識這麼豐富,叫她為我洗被單洗茶杯的,簡直是罪過,我張大了嘴巴。她反而覺得我不該念工科,好象我對美術也很喜歡。

  我說:「可是你知道我父親,他卅年前是劍橋聖三一院的,非要把我們幾兄弟也弄進去不可,他有這毛病。」

  張太太笑了。她這麼自然,穿著毛衣,一條長褲,這麼自在,跟她是什麼都可以談的,可以相信她的。她不是長舌婦!她是一個有智能的女人。她是可靠的,溫暖的,屋子裡她一進來,就完全不一樣,仿佛閣樓給照亮了,她就是這麼一個女人。正像我的洋同學一樣,此刻我認為她非常的美麗。

  「來,」我說:「我彈給你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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