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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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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她幹什麼的?」 「醫科學生。」 「有大胸脯?」 「是。三十七寸半C。」 她笑,指指自己的胸,「當然你知道這只是三十二。」 她是這麼富有幽默感。 在街上想起,不禁微笑起來。 有趣的女郎。從沒認識比她更懂得說笑的女孩子。 回到家,鐘點女工正在清理我的「住宅」。我靠在沙發中,點起一支香煙,慢慢的吸。 星期天的下午,用來思念一個女人。沒有更好的用途了。 我們在一個派對裡認識,她有幾分酒意,很微笑地很溫和地坐在沙發的一角,我們開始攀談,提到張愛玲的小說。她說她更喜歡魯迅的小說。她喜歡短篇小說。人生也短。 然後我們溜到外面去散步,去小公園中,我們在石凳上坐了很久,情侶們擁抱著,我們卻坐得規規矩矩,一路看星空,然後散步。 她詫異地問:「看這些男男女女,何必在公眾場所親熱?」 我說:「很多人家裡太擠迫,你知道,不能做這樣的事。」 她朝䀹䀹眼睛。「我一個人住。」她說。 像她這樣的女子,在香港不多呢。即使在外國,也不容易找到。女人太小器、太多疑、太猜忌、太缺乏安全感、太緊張、太自私、太依賴、太脆弱、太結黨。女人最大的錯誤是不肯把性視為單純的享樂——她跟你睡是因為她愛你,因為男人永遠欠女人一大筆債。 但是她說:「我們兩個都很享受。」 我把擱著的腳換一個姿勢。 媽媽會怎麼想,尖叫起來吧,淌眼淚吧,呵,兒子竟留戀于人盡可夫的女人。然而與女人上床並不是做她的丈夫,上床只不過是雙方愉快,做別人丈夫要付出感情與責任。中國人從來沒有把這種關係搞清楚過。 我奇怪她是否有父母,他們又住在哪裡,他們又想些什麼? 我們如果演變成朋友……呵,多麼大膽的設想。 我在沙發上睡著了,女工的吸塵機「胡胡」作響,變成我夢中的配樂。 我一個人醒來,喝啤酒,看《神奇女俠新傳》。我緊張,手心冒汗,每次看這種片集都是投入的,我有點傻,我喜歡神奇女俠,因為她美麗。 我喝了半打啤酒,明天早上一定有宿酒味。 大不了星期一到醫院,整天用口罩,牙醫總是要用口罩的。 我躺在床上,伸手出去,碰不到她柔軟的手臂。這手臂不是任何一個女人的手臂。 我想念她。 我有過女人,很多女人,沒有一個值得我思念又想念。 我知道一起床就該走。不該留在白色的小客廳裡吃早餐。不該與她交談。心靈上的交流稍遲定會成為烙痕,肉體的享樂則容易遺忘。 我到醫院,一早補好七隻牙齒,拔掉十隻。 中午吃膳堂淡出鳥來的飯菜。午飯後我抽空跑到皇后花店。 「有玫瑰?」 「三塊錢一朵。」 「兩打。」 我把地址與鈔票同時交出去。 「馬上送去。」 下午拔掉六隻牙,補三隻,照四張X光片。 中國人不喜歡看牙醫。六個月檢查一次?開玩笑。洞爛得比牙齒大也不來,除非痛得滾在地上。 有一次我幾乎愛上一個按時來看牙醫的女孩子。但是她太年輕——雖然她的牙齒十全十美,她只有十二歲。 下班。 花該送到了吧。或者她不在家,花便擱在門口,等她回去已經枯謝,或者被鄰居揀到,插在奇奇怪怪的花瓶裡。 我從來不送花,事情總得有個第一次——她收到花沒有? 一個衝動而沒有經驗的小子,她會想。或者每個周日她都與陌生男子早餐,在週一收一束花。 我為什麼在想像如此多事情?為什麼我不能讓她的影子由時間磨滅,對於一個這樣萍水相逢的女子,只需要兩天,或是三天。 所以我在幹什麼? 在馬路上閒蕩,有人在我肩上用力一拍。 「嗨,醫生,這麼悠閒?」 我抬頭,在中環一天之內你會碰到三十個熟人,這是我的一個中學同學,後來念了香港大學的文科。 「嗨,老友。」我說。 「無聊?在香港一個年輕的醫師不應無聊。」他笑。 「牙醫也能算醫生?」我反問。 「申請入英籍還得需要你幫忙呢。」他說。 「要去喝一杯啤酒?」我問。 「好,哪裡?」 「我知道一個地方!劉伶巴。」 「這又不是冷門地方。」他笑著搭著我的膊頭。「走吧。」 (士隱便笑一聲「走吧」,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。竟不回家,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。) 我隨著同學快步走到劉伶巴。可惜喝完了酒我們也還是要走的,並不能老呆下去。 同學問:「我去約兩個女孩子出來好不好?」 「隨便。」我聳聳肩。 「如果看得順眼,可以接下去吃飯看電影。」 而我喜歡劉伶巴,因為大酒店裡的巴多數叫「金蓮花」、「金龍」,再雅不過是「摩羅街」,而此地叫「劉伶」。當然你知道誰是劉伶。 同學約的兩個女孩了來到,中環的典型寫字間女郎,化妝,尼龍纖維料子的衫裙,絲襪加露趾鞋,一隻印有字母的皮包。當然我們約不到一流中環女郎,她們早已成為有錢有勢公子哥兒的私人秘書。 我向她們點點頭。 那幾分含羞答答有很多俗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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