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金色的心 | 上頁 下頁


  「把我當白癡,做三套簿子,一套自家看,一套給稅局,一套交予我母子。」

  他晃著酒杯,仍不出聲。

  「通行都知道了。」

  麥公仍不發話,我懷疑他老邁,聽不清楚。

  「麥公,救過我爹,再救救我如何?」

  他淺嘗琥珀色的洋酒,隔很久很久才說話。

  「他騙去的,也不過是錢。」

  「啊,還不夠壞?」

  「恭敏,你此刻的存款,也夠用三輩子的了,最主要的是,你不愛錢,額外的錢對你來說,毫無用途,一雙白球鞋你便可穿一年,才九十元。還有,種荷花的塘泥,總共一元八角一包,你專愛不值錢的東西,真幸運。」

  「嘿,這是什麼話,蘇富比一拍賣印象派畫,我就巴不得有謀財害命的本事。」

  「我也記得你澤叔在七四年間自巴黎替你帶回一大批版畫,現在都升值十倍八倍。」

  我語塞。

  「這間公寓誰替你置的?難得的是家私雜物都不叫你操心,事事妥帖。還有,公司寫字間連淋浴設備都為你準備好,女秘書都清純可愛,有藝術修養,也對你很好。」

  「假情假意。」我悻悻說。

  「唉,恭敏,什麼是真,什麼是假,」他唏噓的說,「假得如洪昌澤,真的都不如他。」

  「麥公,他吞沒我的錢。」

  老人家搖搖頭,「我同你打個譬喻。你把公司交我老麥,我做得再好,一年總共只能替你賺一百萬,全部雙手奉上,也只得一百萬。你澤叔在賬上矇騙你多少,沒人知道,可是到你手的,卻已有幾百萬。恭敏,你給我做還是給他做?」

  我呆在那裡做不得聲。

  「除非你自己來,那時恐怕倒蝕三百萬,你不是這方面的人才,恭敏,沒有人能夠做得比洪昌澤更好,我把不該說的也說了,實在是洪家的老臣,不得不諫,得罪得罪。」

  他向我作揖,我連忙握住他的手。

  「麥公,我該怎麼辦?」

  「反不得,激怒他,索性吞了你那份,不如大智若愚,由得他去,他再能幹,也要做得頭髮白,你沒有用,反而坐地分贓,反正提到證券你便頭痛。」

  這是沒有選擇中之選擇。

  我為我的性格所害,不關澤叔事,以我這種吊兒郎當、不務正業的脾氣來說,對澤叔所作所為不聞不問,由他替我生財,最好不過。

  我決定聽他的話。

  澤叔對麥公也無瑕可擊,不久才替他買了房子,令他安枕無憂。什麼叫手段?這就是了,麥公忠告我的同時,亦報了澤叔的恩。

  人同人的關係,也不過這樣,嚴格來說,他們兩人都是人精,利人利己。

  我於是成為眾人眼中的三世祖,這是一個反派角色,從前民風較為淳樸,人若不付出勞力而享福,要為人看不起,現在無所謂,只要閣下有辦法,怎麼樣的生活方式都可以。

  我不會做得太惡俗,過度炫耀非我所喜,我用輛簡單的日本房車,穿深色西裝,城內任何寶號的推銷員更比我一表人材,挺拔英俊。

  我與澤叔原本是可以平安相處的。

  但為著一個女人,我倆的關係又尖銳起來。

  女人,永遠是為著女人。

  我一向不知道澤叔在髮妻之外還有別的女人,也許我不想知道太多,正等於我至今不想去見父親的那位女士,以及女士所生的孩子。

  她們有她們的天地,楚河漢界,互不侵犯。

  但是那天,她犯了天條,從見不得光的冥界,踏上來陽間。

  那日天氣酷熱,陰霾密佈,氣壓偏低,一天的烏雲,偶爾露一角碧青的天空,是個睡覺的好日子,因為天仿佛沒有亮。

  我回公司,為赴約會,幾個朋友要我支持畫展,待我看過作品,便可決定。

  在房間內,我聽著音樂,看著窗外,對海的天空,一陣陣閃亮,雷雨風早已刮起,雨灑下來,豆大,落在玻璃上,急驟得如撒石子。

  我在等人。

  因此一有人敲門,我便說:「進來。」

  進來的並不是文藝青年,而是她。

  她穿一套非常怪異的衣裳,絲的質地閃亮、露胸,原來該晚上穿,但此刻才早上十點,松身、束腰,十分不規矩,但是我一看就喜歡這身裝束。

  她有張鵝蛋臉,細長眼睛,豐滿的嘴唇,不是傳統美女,卻有她自己的味道,身型很好,長得很高很高,往門框輕輕一倚,風情萬種。

  她說:「你一定是恭敏。」語氣非常熟絡,像是自家人。

  「我是。」我說,「你呢?」

  「我姓陳。」

  「陳小姐要喝什麼?」

  「我已有飲料。」

  「來找人?」

  「洪昌澤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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