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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


  阮津忽然問:「邵容你怎麼看夫妻間互相坦白這件事?」

  不料邵容答:「不要矇騙已經很好,還全盤坦白呢,誰受得了。」

  大家又笑。

  飯後我倆送邵容到樓下道別。

  我問阮津:「你請她來?」

  「邵小姐有些文件叫我簽名。」

  我說:「邵容是個上進好女子,你與她往來沒錯。」

  阮津輕輕問:「是有人自甘墮落的吧。」

  我微笑:「那些人也許只是意旨力較弱,怎會有人心甘情願沉淪,洗衣店近舊時紅燈區,夏季天未黑,我記得七八點已經有流鶯出沒,女子穿著暴露衣裳站店門附近徘徊,四肢佈滿瘀青,沒有一塊好肉,真是可憐可惱,那時祖父用水管朝她們噴水驅逐。」

  阮津沉默片刻才說:「你們出身較好的人,不會明白多麼容易令一個女人淪落到那個地步。」

  我問:「她們為什麼不回家?」

  阮津攤手,「沒有父母,何來的家?」

  「津,我的家即你的家。」

  阮津歎口氣。

  「這幾天你有心事。」

  她笑,「快來相幫洗碗。」

  我說:「怪不得沒人願在家吃飯。」

  半夜,我發覺阮津坐在露臺發呆。

  月亮大得不真實,她指著說:「你看,吳剛在砍桂花樹。」

  阮津真有趣,換了是長娟她們,會說:「月亮上最大那個隕石坑,叫做寧靜海。」

  在都會裡提到吳剛與嫦娥,不知會不會招人詫異。

  我坐在她身邊與她一起賞月。

  「志一,你喜歡外國生活多一些吧。」

  我點點頭,「比較自由,略為散漫亦可,階級觀念比較淡薄,人人球鞋牛仔褲,咖啡一杯,漢堡一個,最低工資已可度日,欲望較低。」

  「是,我也喜歡北美,在鄉鎮,清風明月,真正免費。」

  我替她披上一塊大毛巾。

  她說:「邵小姐衣著行頭,低調名貴。」

  「她不是樸素無華嗎?」我訝異。

  「你眼光真淺薄。」她微笑。

  「可是,聽她的口氣,她也厭倦繁華都會。」

  我握緊她的雙手。

  她輕輕說:「你去睡吧,我還想坐一會。」

  我回到房間與長娟通電話,她說:「志一,有麻煩。」

  「我沒想過會順利。」

  「老媽不捨得我們離家,這是慣例。」

  我苦笑,「不能說服她?」

  「老媽痛哭。」

  我不算一個特別孝順的人,可是聽到母親流淚,忍不住心悸,我垂頭不語。

  「你什麼時候回來?」

  「就這幾天。」

  「真奇怪可是,子女長大後再也不把父母放心中,有時我想:那麼小那麼可愛,完全依賴媽媽,整日抱著媽媽膝頭不放,睡醒不見媽媽會放聲大哭,於是媽媽以為終生會這樣癡纏,可是到了十五六歲,我就開始覺得父母太過黐身,努力掙脫,我決意要與白人麥可結婚,也叫母親傷心。」

  我勸她:「米已成炊,快生下混血兒。」

  長娟失笑,「唉。」

  「子女長大開枝散葉,繁殖後代,這是我們的責任,至於挑何種配偶,我們一定要爭取自由選擇。」

  「爸媽始終覺得麥可是西人而遺憾。」

  「那也顧不得了。」

  說是說大姐與姐夫,實在是暗示我與阮津。

  長娟歎口氣,「大學過千同學,公司近百同事,偏偏喜歡麥可,你說奇不奇。」

  「大姐,華人叫這做緣份。」

  「你深愛阮小姐?悠悠爾心,並無他人?」

  我微笑,「長娟,你的中文大有進步。」

  「學校裡過千窈窕女生,你看不見別人?」

  我低聲承認,「我眼中只有她。」

  大姐過一會才說:「時間不早了,你休息吧,你親口說服母親好了。」

  「放心,她一向疼我,不會有問題。」

  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個夢,我已經坐在飛機艙裡,忽然聽見阮津叫我,我掙扎著要下飛機,可是服務員緊緊拉住我不放,「太遲了」,他們說。

  我驚醒。

  航空公司有電話叫我去取飛機票。

  我轉身不見阮津,大聲叫喊。

  她自廚房跑出來,「在這裡。」

  我把頭埋在她雙手中,「回去後日子不曉得怎麼過。」

  她答:「很快地過。」

  「有長週末我回來看你。」

  她這樣回答:「志一,我永遠愛你。」

  我又神氣起來,「那還用說。」

  當天下午行禮,我故作輕鬆,禮成後我與古律師握手,「替我照顧阮津。」

  「我會與阮小姐聯絡。」

  他們都叫她阮小姐,長娟與幼娟在內,感覺十分陌生見外,況且,那並不是她的真姓名。

  我把證書小心收好,「你看,以後要甩掉我,得打官司才行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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