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潔如新 | 上頁 下頁 |
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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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半個世紀之前,華僑不是做雜碎店就是開設洗衣店,大姐長娟在十七歲時同爸媽發表宣言:「我要上大學,我不會守住小店,我也不會嫁守小店的男人」,二姐幼娟比較溫馴,她課餘時時守在我家已有近百年歷史的洗衣店,她收取最低時薪,一邊聽耳機一邊哼歌。 洗衣店在舊區角落位置,老大的中英文紅漆標識「潔如新」、Brand New,由太公創辦,留到我們這一代,歷史悠久。 本來只是小小一間兩層高木屋,上居下鋪,市政府歷史博物館裡有我們王家鋪子的發黃舊照片,太公與兒孫及夥計蹲在門口,給外國記者拍攝。 輪到祖父,王家做出成績來,華僑靠的不外是勤同儉,不怕辛苦不怕髒。 傳說是這樣的:一位住在山上的銀行大班夫人自巴黎置回一件晚禮服,預備在新市長就職晚會中穿著,一心要豔壓群芳。 不料被女僕熨焦了一角,且是胸前,十分礙眼。 那位基尼斯太太為人頗算大方,並無責罰女僕,但是女僕內疚,拿著衣服,四處找人織補。 人家同情她,對她說:「你到王家潔如新去試一試,店裡有位老太太,擅織補,鬼斧神工。」 那老太太,指我家曾祖母,當時已有七十多歲,可是精神夥矍鑠。 她看到了晚服,笑笑說:「放下吧,明早來取。」 當天晚上,不知老人家用出什麼手段,織好了那塊杯口般大小破洞,又把袍子熨得滑不溜手,掛在店堂,等女僕來取。 女僕忐忑地進門,嘩一聲叫出來,那件袍子寶光燦爛,完好如新,她淚盈於睫,不停道謝。 她問手工價錢,曾祖母微笑,「五角。」並沒有抬價。 女僕朝老人深深鞠躬,「祝你王家多子多孫,添福添壽。」 女僕歡天喜地與司機一起離去。 據祖父說,過了幾天,基尼斯夫人親自來道謝,並且與王家諸人合照,簽名送上放大照片。 祖父把照片掛在店堂,說也奇怪,不久小店便客似雲來,福特汽車擺滿門口,僕人家僮把衣服一堆堆捧進。 不久基尼斯先生幫王家作貸款擔保,祖父把木屋改建成三層堅固磚屋,仍然上居下鋪。 後來,祖父遺憾地說:「打仗了。」 他說的是二次大戰,大伯從軍,到荷蘭打退納粹德軍,獲銀星英勇勳章,回來後,把勳章鑲好掛店裡,一些小混混走進店來,本想找麻煩,一見銀星,悄然而退云云。 小時候我聽到這些故事,十分興奮,一年級做Show and Tell,向老師與同學展示該枚銀星,惹來嘩嘩聲。 大伯隨即考進大學醫科,苦讀七年,成為外科醫生,他娶妻生子,搬到西區居住,不不,大伯不是一個驕傲的人,他只是不喜歡洗衣店。 他喃喃說:「洋人說我們吐口水噴濕熨衣服。」 曾祖父母均活到近百歲才辭世。 祖父母略差,只活了八十出頭,大伯覺得與飲食有關:「草根樹皮糙米番薯最有益。」 爸是幼子,他安份留守洗衣店。 王家鋪子在市內幾乎成為傳奇,但凡華人有什麼集會,習慣約好在潔如新門口出發,我們自小在樓上窗口見過不少遊行活動。 今日,洗衣店科技化,半自動,開了機器,放進藥水,電腦調校時間速度,很少出錯,水準劃一,洗到潔白如新,那其實是不可能,但,效果令顧客滿意就是了。 熨上衣更比從前簡單,套在一架直立T型蒸氣熨衣器,呼一聲,袖子與衣身如吹氣般膨脹,三分鐘就有型有款。 但是,人還是得守在店裡,力不到不為財。 小店發不了大財,但生意總歸是生意,兩個姐姐與我都讀到大學畢業,大姐長娟,那個說永不嫁守小店的囂張女,今年已三十出頭,是所謂大齡小姐,她是執業會計師,工作時間比洗衣店還長。 二姐幼娟新聞系畢業後往東岸工作,她很快成為國家電視新聞台之花,幼娟英法語流利,可是中文十分普通,只會說:「呵謝謝」,「我要炒飯不要餃子」,「太過份了,神經病」等語,她是洋童。 我,我是第三子,我叫王志一,我在大學教歷史,一有時間,就坐在洗衣店幫父母做生意。 媽媽有時怪痛惜,「大材小用。」 可是沒有這爿小店,哪裡有我們這群大才。 大伯的女兒,我的堂妹明娟問我:「志一,太公可曾建過鐵路?」 「我想不,他抵埠時仿佛只有十四歲。」 「他有付人頭稅嗎?」 「我們猜想他是偷渡客,沒有身份。」 「如何偷渡?」 「或者從美國舊金山入境。」 「故事可歌可泣。」 「移民故事一定悲切,有誰在本家耽得下去會得離鄉別井面對未知數。」 「不但勇敢聰明,而且兇悍。」 「是呀,一句英文也不會,膽敢在這塊新大陸生活。」 大家沉默下來。 終於明娟問:「店裡生意好嗎?」 我笑說:「你爸早把股份賣給我爸,小店與你無關。」 明娟說:「小店生財有道。」 「哪裡比得上你們。」 「什麼你們我們,再用這種口氣就打你。」 明娟說:「你們三姐弟還未有密友?」 我答:「大姐與二姐的男朋友均是西人,不好公開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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