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假如蘇西墮落 | 上頁 下頁


  蘇西本來不叫蘇西,父親叫她蘇迪(內「西」),一樣有一隻撐艇,只是少了一點。

  母親在填寫出身證明檔的時候,沉默地、固執地只寫了一個西字。

  自此以後,連名字也成了笑柄。

  蘇近與蘇周是那樣喜歡取笑人,事實上,她們的嘴至今尚在原來位置上而沒有笑歪,堪稱奇跡。

  蘇西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夢,不久她會醒來,可是仍然難堪羞愧到極點,夢與現實何其接近。

  只聽得蘇近笑道:「渾身都是毛,簡直似只動物。」

  夢中,她們每次取笑諷刺揶揄的題目都不一樣,內容卻保證一般精彩。

  「你看她那頭髮眉毛,簡直黏在一起,手手腳腳黑墨墨,一看仔細,也是汗毛,哈哈哈,是個毛孩。」

  無論她們說什麼,蘇西總是開不了口,承受著無限屈辱。

  她試過在夢中掙扎張嘴,可是只能發出啞啞之聲,似只烏鴉,急得她熱淚直流,於是引起更多恥笑。

  心理醫生同她說:「你已經長大,不必理會出身,鼓起勇氣,開始自己的生活,庶出有什麼關係,你一旦耿耿於懷,自卑不已,這噩夢終日會折磨你。」

  真是分析得好。

  蘇西歎一口氣,正想自夢中走出來,忽然之間,她看到自己的手腳身體迅速長大拔高,在數秒鐘內變成一個大人模樣。

  噫,蘇西不再是七歲,蘇西已是二十三歲。

  接著,她呀地一聲,發覺會得開口說話。

  她指著蘇近,「你!」

  蘇近吃驚地抬起頭看著她,這是誰、什麼時候進來、怎麼會得站在門角。

  「哎呀,是那個女人的女兒。」

  「我叫蘇西,」她一字一字說出來,「蘇——西。」

  她踏前一步,握著拳頭。

  蘇近與蘇周害怕了,姐妹摟作一團。

  蘇西甚有快感,想揮舞拳頭,作一次大突破,可是鈴聲大作,甚為吵耳。

  刹那間,她醒了。

  哎呀,這是一個好夢,她真不願醒來。

  第二天一早,她去探望司徒醫生。

  司徒是個英俊溫柔的年輕人,現代譯夢人,而且會替客戶堅守秘密。

  他聽完蘇西敘說,想一想,「你已得到釋放,不再自卑。」

  蘇西很安慰,「我相信如此。」

  「不過,一個真正不介懷的自由人,不會做這種夢。」

  「這個我也懂,從今以後,輪到他們夢見我揮舞著拳頭分掉他們四分之一財產。」

  司徒耐心他說:「不,也不是那樣。」

  蘇西靜下來,「應該如何?」

  「應該心胸裡完全沒有那一家人,你才會得到真正釋放。」

  蘇西釋然,「這是至高境界,明鏡本非台,向來無一物。」

  司徒也笑。

  「不,我恐怕會永遠記得他們。」

  「那麼,你心中永遠有創傷。」

  蘇西承認,「可是,每個人心中都有傷疤,人生怎會十全十美。」

  「說得很好,有沒有想過遺產怎麼樣用?」

  「我不懂投資,也不會做生意,我想,會慢慢使用利息。」

  「已經可以令你舒服地過一生。」

  同一天,雷律師找她:「你得見見朱立生。」

  「誰?」

  「請勿掉以輕心,這朱立生與我同樣是你的品格評選人。」

  「我可不知家父有這位老友。」

  「你一向知得很少。」

  這是真的,她從未踏進過大宅的門,過年過節,父親只來稍坐一下,看看她就走,像個有特權的客人,一次,約七八歲模樣吧,她忽然客套地同他說:「謝謝你來看我們。」她記得父親笑了。

  又有一次,他帶來一個朋友,送蘇西一套栩栩如生的西遊記人物玩偶,蘇西珍藏至今。

  蘇西懂事的時候,父母已經分開,他把她生活安排得相當好,房子、車子、每月支取零用及家用。

  中學畢業,替成績不是上佳的蘇西找了幾間小大學,蘇西挑美國加州是因為當時一個小男朋友也要到西岸升學,結果到了彼邦,兩人只見過三次面。

  蘇西並沒有讀得名列前茅,是,她是庶出,那邊永遠看不起她,但是她卻沒因此患出人頭地及揚眉吐氣情意結。

  那太吃苦了,何必付出巨大代價去令看不起她的人對她刮目相看呢。

  她的身份是不可轉移的事實。

  畢業時,父母同來參加她的畢業禮,那幀照片她一直珍藏。

  想到這裡,雷律師打斷她的恩緒:「明日下午六時,你到美國會所德薩斯廳見他。」

  「遵命。」

  父親病發的一段時期,她應召去看過他,蘇進他們十分不放心,再忙也有一人抽空坐一旁監視,毫不避嫌。

  蘇西認為他們欺侮病人,十分憤怒。

  可是她其實並不認識病中的父親,他從來都是個陌生人。

  與一般病人不同,他並沒躺床上,也不穿睡袍,照樣穿西裝在書房中工作。

  每次見到蘇西,總是很寬欣。

  「你來了。」他說。

  除此之外,沒別的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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