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家明與玫瑰 | 上頁 下頁
五〇


  我想了很久。然後我問:「那麼以後,五姊夫不會上我們家來了?」

  「不會來了。」

  五姊夫是一個漂亮的男人,喜歡穿白色的衣服,白色的皮鞋。五姊夫笑起來眼睛很漂亮。五姊夫喜歡開快車。五姊夫帶我出去吃玩,是從來不吝嗇的。

  他真的再也不上我們家門了?

  真是可惜。我喜歡聽五姊夫說笑話。

  隔一天放學,我不見了五姊。

  我問媽媽,「五姊呢?」

  「搬走了。」媽媽很快樂的說,「留下兩瓶香水給你,說你喜歡那味道。不過上學別噴得香裡香氣的。」

  「幾時搬的,怎麼昨天不見她說起?」我問。

  「今天下午她去看了房子,覺得可以搬進去,就馬上搬走了。」媽媽說。

  我心中老悶的坐在床沿。她果然留下了兩瓶香水給我。我拿著水晶瓶子,旋開了蓋子,聞了一聞,那香氣沁入我心裡。五姊夫是不會上我們這裡來了,是五姊說的。

  媽媽跟進我房來,問我:「你五姊沒與你說什麼吧?」

  「說什麼?」我反問。

  「什麼都沒說?」媽媽問得好奇怪。

  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,即使只有十六歲,我也明白,她是怕五姊對我有什麼壞影響。

  「沒有。我睡得很熟,我們不講話的。」

  媽媽似乎放心了。

  隔了一會她問:「阿五有沒有哭?」

  我想了一想,「沒有聽見。」或者她哭了,我不知道。

  媽媽說:「原來你五姊夫在外面有了新的,瞞了你五姊半年多。你說這男人該不該死?你五姊算是硬的,吞不下這口氣,就離了婚,」媽媽的口氣忽然變得很同情了,想必是因為五姊已經搬走了的緣故,她說下去,「這種男人,離了也好,省得一輩子受氣,不過阿心,你要留神,將來交男朋友,眼睛要睜得大。」

  我笑了。媽媽要說的,不過是最尾的那幾句。

  「像你五姊,就是個例子,遲早要後悔的,」媽媽喃喃的說,「雖說婚姻系前定,到底也看人為。」

  我還是很悶——五姊走了。五姊是我喜歡的人。

  隔了一年,我才上她家去。

  我打電話給她,她請我吃飯。

  五姊仍是五姊,一身衣服打扮,無懈可擊。她說她在公司升了級,我很替她高興。此刻我明白一個女人在外邊要靠自己,到底太不容易,像媽媽與阿張,就多多少少對她的能幹有點拈酸。

  飯後我到她家去喝咖啡。她的家不大不小,弄得乾淨很漂亮。但維持這樣的一層公寓,也不是容易的事。

  我們閒聊著。

  她忽然問我,「阿心,你可有男朋友了?」

  「沒有。」我老實的答。

  「十七歲了?」她問。

  「是的。今年畢業,讀兩年預科,看升不升得了大學,升不上,只好出國去。五姊,你是哪裡的?」

  「倫敦大學聖瑪麗院。」她口氣還是淡淡的。

  「我希望也考得上。」我羡慕的說。

  「考大學,簡單得很,天下最難的是婚姻。」她笑道。

  我大膽的問:「五姊,你有男朋友嗎?」

  「有,怎麼沒有,」她坦白的說,「一個女人離了婚,如果不打算馬上結婚,多少有幾個男朋友,不過那些是很普通的男朋友就是了,吃一頓飯,喝一次茶,也有些男人,以為離婚婦人多多少少可以占點便宜,那算了,我還不至於到那樣地步,於是爽爽快快的叫他們死了這種壞心。反正離婚之後,忽然發覺很難做人,輕一點,馬上吃虧,重一點,又被人閒話——瞧這女人,婚都離過了。還黃熟梅子賣青——這世界奇怪得很,做人是做給別人看的,凡事非得偷偷摸摸不可,有些人軋了十多個姘夫,仍然以小姐身分,白紗白衣的迸教堂去了,我不愛這一套,我過分名正言順、光明正大了,那些人反而看不過眼,罷!歲數越大,越不知道怎麼做人。」她燃起一支煙吸。

  她始終沒有流過一滴眼淚,也沒有說過五姊夫半句不是。

  後來等她抽了那支煙,我就告辭了。

  說也奇怪,沒隔多久,一個星期六,我出城買東西,在街上就看見了五姊夫。

  他一點也沒有變,仍然是白襯衫白皮鞋,頭髮微卷的貼在後頸,仿佛比以前瘦了點,也就更瀟灑好看。他身邊有一個豔麗的女人,單是眼皮就畫了幾道彩色,他們一直向我走過來,他沒有把我認出來,我就氣了。

  「五姊夫!」我板起臉來截住了他的路。

  以前個個禮拜五來,禮拜六來,禮拜天也來,買了蛋糕餅乾,嘻嘻哈哈,不曉得多快樂,我不信他就忘得這麼快。

  他呆了一呆,臉上好尷尬,看了我半晌,忽然說:「是你,阿心。」

  我有種快感,這種事也只有十七歲的女孩子做得出,我看也不看他身邊的女人,我存心要出他的醜。

  我說:「五姊夫,好久不見了,五姊夫記性真壞!」

  他並沒有生氣,還微笑著,他說:「孩子長得快,一下了沒把你認出來,我去吃茶呢,你要不要來?」

  我說:「為什麼不來?五姊夫以為我不會去,多久沒吃到五姊夫的茶了?」

  我說得出做得到,真跟他們兩個去吃茶。

  我用眼角打量著那個女人。這大概是無數女人中的一個吧?什麼東西?比得上我五姊的一個屁!我輕蔑的看著五姊夫,輕蔑的喝著茶。

  五姊夫脾氣很好,始終微笑著,隔了很久,他忽然說:「阿心,你現在不會明白,將來你總會知道的。」

  不知道為什麼,我想起了以前的禮拜五。禮拜天,以前他們在一起的笑臉喜氣,我想起了昨日五姊的落寞,他現在又低聲下氣說這話,我竟然哭了。就在茶座裡,兩百多個人看著我,我就哭了。因為我只有十七歲,天下值得哭的事正多著。

  這麼好看理想的一對夫妻,為什麼就離開了?為什麼他沒有眷顧五姊?為什麼?我不明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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