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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


  §離婚

  五姊搬到我們家來住的時候,我還莫名其妙,根本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。我記得我那年十六歲。五姊與我同房住。五姊其實不是我親姊姊,她只是堂姊。她比我大十歲,因為待我好,請客看戲吃菜,甚至小禮物玩具,總有我一份,我們相處得額外好。

  母親把我房間一角整理好沒多久,五姊便搬進來了。

  這一次我也沒有看出什麼異樣,只不過覺得她沉默了一點。但是沒隔了幾天,親戚便都傳說她離婚了。離婚大概是不幸的事。我當時不大明白,反正大人說不好,五姊不肯回娘家,因為伯伯當初並不贊成這頭婚事,五姊為了要嫁過去,吵了一大頓,沒隔多久,又自己打嘴,鬧離婚,所以不肯搬回娘家,搬到我們家來住。

  我覺得五姊並沒有變。

  不過眾人對她的口氣都變了。

  連傭人阿張,也有點嚕嗦:「先生太太真是,怎麼把離了婚的五小姐拉了來住。」

  好像一離婚,一個女人便不再是一個女人,變成只怪物了:頭上有角,身上有鱗,說不定一張口,還會噴出火來。

  阿張是我們家老傭人,做了近二十年,我還沒出世,她老太太便住在我們家,我得讓她三分,不過這人以前見了五姊,卻是眉花眼笑,「五小姐」長,「五小姐」短的,因為五姊出手闊,過年過節她總撈點好處,如今為了這「離婚」兩字,她忽然來這麼一個大變臉,我就不明白,而且很納罕,五姊與阿張扯上什麼關係了?五姊是主人,阿張是傭人,難道一個女人離了婚,身分便貶值到這種地步?於是我就想:一個女人是不能離婚的,一個女人只好結婚,到了年齡一定要嫁,但婚是不能離的。

  五姊有時候坐在我對面,我就細細的打量她起來。她跟以前一模一樣——穿得很考究,打扮得很考究,一張臉白白的,秀氣的鼻子,清澄的眼睛,一切都跟以前一樣。

  我實在看不出她有什麼不同。

  有時候我瞪得她久了,她便淡淡的笑笑,「傻子,瞪著我看什麼?」那口氣真的平靜,出奇的平靜。

  一天放學,我聽見爸爸媽媽在商議。

  「這樣把阿五留著,總不是生意經。」媽媽說。

  「你放心,難道她真的在這裡一輩子不成?阿五也是個心高氣傲的,看得起我們來往幾天,聽說她已經在外邊找到房子了,這三五天便搬出去,新房子總要粉刷裝修,你這麼心急要趕她走做什麼?」爸爸說。

  我馬上站在爸爸這一邊,深覺爸爸說的有理。

  「我怕她對阿心有不良影響。」媽媽說。

  「笑話,阿心才十六歲,有什麼不良影響?你這樣子,恐怕阿五早覺到了,我們何苦嫌她?」

  「你倒是頂幫這侄女兒。」媽媽說。

  「到底是親骨肉一樣的——你有沒有勸她?」

  「勸?當初她要嫁那個浪蕩子,我幫著她父母勸得唇焦舌爛,她都不聽,沒兩年,要離婚,又反過來去勸她們和好?我變了什麼了?我好歹不說話。」

  爸爸長歎一聲,「阿五這孩子,畢竟害在太聰明了—點。」

  「是呀,現在的人就是這樣,不合則離,是,離了又怎麼?難道還能找到更好的?男人都有脾氣,娶個二手貨太太,不怕人笑?就算有這樣一個好男人,也難見將來的公婆,阿五也不細想去,她就是仗著幾分才貌。」

  「人各有志。她又沒問誰賒借,隨她去罷了。」

  「雖說她能幹,女孩子家賺得比男人還多,生活不成問題,到底孤零零一個人沒意思。她又不肯回家,其實打虎不離親兄弟,過一陣子也沒事了。」

  爸爸說:「有個孩子也許好點。他們又沒孩子。」

  媽媽說:「你不曉得,現在人不一樣了,有了七八個孩子,一樣離,你也離婚,他也離婚,變了什麼新玩意兒似的,真看不順眼。做女人,看開一點,大大小小,誰不受過一點氣,阿五真是新時代女性。」

  忽然之間,我發覺媽媽空讀了半輩子的書,基本上的思想跟阿張也是一樣的。以前阿五身上沒半寸不好,現在阿五是千瘡百孔的。

  爸爸說:「她就要搬出去了,你千萬別多嘴。」

  「得了,我年紀活在狗身上了?還待你吩咐。」媽媽說道。

  媽媽很虛偽。

  大人都虛偽。

  只除了五姊。所以我懷疑五姊還不算是大人。

  晚上五姊回來了,媽媽對她仍然很客氣,吃飯的時候連連替她夾菜。

  我想起了媽媽下午那番話,又看到她兩副截然不同的嘴臉,胃口就沒有了。

  臨睡的時候,五姊在床上翻報紙。我忍不住,就問她:「五姊,你真的離婚了?」

  她一呆,然後說:「是的。」仍然翻著報紙。

  「五姊,為什麼要離婚?」我問。

  「你不會明白的。」

  「五姊,說給我聽,也許我明白。」

  「真的,也許只有你能夠明白。前些時候你老穿著那件紅色的大衣,哪兒去了?」

  「過了時了,那樣子怪怪的,」我笑說,「束之高閣,不高興穿它了。」

  「如果我一定要你穿著它呢?」五姊問。

  「為什麼?我不喜歡它了,如果有人逼我再穿它,我自然不高興。」我說,「我決不穿的。」

  「離婚也是一樣。他不喜歡我了,我也不喜歡他了。兩個人死板著臉再對上幾十年也沒用,自己騙自己而已,不如離婚算了。」

  「開頭你喜歡五姊夫嗎?」我問。

  五姊淡淡的笑,「那當然是喜歡的,否則怎麼會結婚呢?」

  「那是了,開頭我也喜歡那件大衣,求了媽媽好久,才買回來,價值也不便宜。」

  我嘴已裡雖然這麼說著,心裡總覺不妥,一件大衣與一個人,怎麼一樣呢?

  五姊笑問:「你現在還不明白吧?將來會明白的。」

  我問:「你不後悔?」

  五姊放下了報紙,「不,我做過的事,我從來不後悔的。多少女人離婚,哭哭啼啼,總把責任往男人身上推,甘心情願的做棄婦,我情願背個淫婦的罪名,結婚,是兩個人的事,離婚,也是兩個人的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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