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家明與玫瑰 | 上頁 下頁
二二


  我輕輕的問她:「你看完這畫了沒有?」

  她點點頭。

  「我們一起走,好不好?」我間,「那邊還有米開朗基羅,要不要看?」

  「我已經看過了,三年前看的。」她說,「現在不要看了。其實我只喜歡八大山人。」她笑。那種笑意似有似無,一種禮貌的笑,一種無可奈何的笑。忽然她指著那張畫說:「物是人非事事休。」

  我微笑,「一點也不休,你懂得太多了,你應該去買幾雙意大利皮鞋,買幾幅便宜的複製品,隨便兜個圈子,或是在旅館好好睡一覺,三天之後,回家跟朋友說:我去過意大利了。」

  她與我走出烏菲茲。這時候是炎熱的下午,一切店鋪都關了門。我們逐家小冰店探望著,終於看到了我們要吃的東西,她輕輕的說:「芝拉多。」我很奇怪,我扯住了她的頭髮,我說:「你會意文。」

  我們坐下來,叫了冰淇淋加水果。一大盆,拼命的吃,意大利是一個風行黃疽病的國家,但是此刻也顧不得了。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吃得那麼凶,那麼狠,像一個餓壞了的小動物,但是她的吃相可愛奇特,整個冰店的人停了下來,微笑著,看她吃。

  她吃完之後,雙手在褲子上抹抹,看著我。

  她真髒,我的天。

  我們各自付的賬。我不想就此放她走,我要約她,問她黃昏有沒有空,她說她要洗頭,洗澡,睡一下午覺,我可以到她旅館去找她。她說下了旅館的名字,但是我不相信她,我送她到那條街,然後到了旅館,然後看她拿了鎖匙,我才走的。

  那天黃昏,我去找她,她已經準備好了,還是那一張臉,但是打扮卻完全不一樣,她的頭髮洗得卷卷的,像一隻牧羊犬,咖啡色的臉與鬱氣的眼睛,身上穿一件長裙子,那種薄薄的真絲。

  她看著我,笑。

  她曬得那麼黑,連手指都是黑黑的,襯得幾隻銀戒子閃閃生光,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。我拉拉她的頭髮,那麼長的頭髮,要花好幾個鐘頭來洗吧,多麼的浪費時間。

  我們走出旅館,走過小路,我教她說幾個單字,其實我也不會說意大利話,小路兩邊都是檸檬與橘子,常常有小孩子拿著竹竿拍打下來偷吃。

  小路裡沖出了摩托車,這個國家十四歲便可以騎摩托車,不需要牌照。一男一女,男的才十六七歲,女的十五歲,那種美貌與青春的芬芳使人神馳。我脫口說:「這是青春!這是羅密歐與萊麗葉,只有他們配手拉手在路邊接吻。」

  含笑想了一想,「他們有陽光。」

  我們在小路上走著,沒說太多的話。然後我們叫了車子到米開朗基羅廣場。在那裡可以看到整個翡冷翠。她坐在地上,一下子就把那條裙子弄髒了。

  我說:「天氣這麼美,風景那麼好,你為什麼不快樂?」

  她含笑。

  「是因為你想起了你沒有得到的那個人,是不是?是不是?含笑,你想他,只不過因為你沒有得到他,其實不是這樣的,即使你得到了他,你還是會不開心的。事實永遠如此,相信我。」

  她含笑。

  天暗下來了,天邊出現了第一顆星,她坐在我身邊,忽然唱起了一首童謠——「星兒亮,星兒明,今夜我見的第一顆星,希望我會,希望我能夠,得到我今夜許下的願望……」她的聲音是有點微微啞的,低沉的,正是我一向愛的聲音,我最恨女人用嬌嗔狀說話,因此她唱這童謠的時候,竟是這麼悲哀,仿佛真的把一切希望都寄在一顆星上。

  我轉過了頭,不忍再聽下去。

  她自己不覺得,她說:「我肚子餓了。」

  於是我們去吃比薩餅,又是大家分攤的錢,我不與她爭,吃完了飯,我們喝了紅酒,意大利的紅酒通常質劣,但也顧不得了,我們還是一直走。高興的時候是什麼都顧不得的。

  我說:「我是視歸如死的,你呢?」

  含笑說:「不常常。有一時間,屋子裡有一個我愛的男人,他猶如一顆大樹那麼可靠,我愛趕著回家,我大聲叫著他的名字:『比爾!比爾!威廉!』然後他就會開了大門出來,我跳進他的懷裡,他常常說,我輕得像一根羽毛。他很高,很漂亮,很強壯,很有學問,他是我的教授,那段時間,我愛趕著回家。」

  我聽著,隔了一陣子問:「他是那個陪你看《維納斯出世》的人嗎?」

  她笑:「耶穌!他才不是,他連畫是什麼都不知道,他是個科學家。」

  我又沉默了一會兒。我說:「你的男朋友很多。」

  「是的。但是他們都走了,我一定有不對勁的地方,我留他們不住。」她無可奈何的說。

  「所以你不快樂?」我問。

  她不響,只是笑。「有時候我寂寞,每一個人我都想,不寂寞,誰都不想,但是我一年起碼寂寞三百日。」

  「那並不太壞,有人一年寂寞三百六十五日。」

  「誰?」

  「我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認為鮑蒂昔裡寂寞嗎?他的女朋友,是否有一張他所畫那樣的臉?」她問我。

  「我不知道,我覺得但丁應該是寂寞的,他只見過比亞翠絲三次。」我說。

  「那夠了。」她淡淡的說。

  我看著她的臉,我由衷的說:「是,夠了。」誰知道呢?我或者永遠不會見她第二次,但是我會記得她,我一輩子見著我父母,從來沒有好好的注視過他們的臉,有時候忽然一留神,有種恐怕感,仿佛他們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,我一輩子裡都沒有見過他們。我最記不住的臉是我父母的臉,每次下飛機猛然一見,總是不知所措,他們大概也是吃驚的,所以在飛機場往往大家呆著,算是久別重逢的表情。真好笑。

  「你涼嗎?」我問她。

  「不涼。我不怕涼,」她說,「我也不怕寂寞,有一天寂寞離開了我,我會嚇死,哈哈哈。」

  「遊客應該開開心心的。」我說。

  她靠在石欄杆上說:「誰第一次做遊客?誰第一次談戀愛?誰第一次接吻?有什麼好開心的?對不起,我講話一向如此,我這口氣是跟我後母學的,她死了,我的口氣卻改不過來了。」

  「我父母早離婚,」我說,「一向由叔叔寄錢來。後來族人覺得叔父不可靠,便委託律師,我嚮往親生父母,但是後來發覺一般父母不是我想像中的父母,所以也就算了,他們各自結了婚,我有一大堆弟妹,認都認不清楚,也不同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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